沒有人想到,狄倫一九九七年出版的《遺忘的時光》(Time Out of Mind),出手竟然是經典鉅作,他都五十六歲了!狄倫再次和製作人丹尼爾.拉諾伊合作,拉諾伊賦予這張專輯深沉、濃鬱、霧氣氤氳的音場,和狄倫共同創造了值得驕傲的傑作。
狄倫的「重生三部曲」
二〇〇一年由狄倫親自擔綱製作的《愛與盜竊》(Love and Theft)不但沒有爛掉,甚至可能比《遺忘的時光》更厲害。再等五年,他出版下一張錄音室專輯《摩登時代》(Modern Times),仍是親自製作,全球樂評人再度起立鼓掌。現在大家都很確定:年逾六旬的老狄倫已經進入「豐水期」。這三張專輯精彩、扎實的程度,絕對可以和他一九六○年代的經典三部曲相提並論。
縱觀西方流行樂史,在這樣的「高壽」還能連續推出這麼厲害的原創作品,狄倫的對手恐怕也只有加拿大的李歐納.柯恩了。《遺忘的時光》傳唱最廣的歌是〈讓你感受我的愛〉(Make You Feel My Love),歷經比利.喬(Billy Joel, 1949-)、阿黛兒(Adele, 1988-)等眾多跨世代巨星翻唱,這首歌已經成為二十一世紀流行樂壇少數「標準曲」之一,很多歌迷恐怕不知道這首歌的原作是巴布.狄倫。提醒一下大家:千萬不要拿這首歌當成婚禮上祝福新人的音樂喔,誰會在結婚的時候說:「我知道你還沒有下定決心,但我絕不會辜負你」?
我特別喜歡〈試著抵達天堂〉(Tryin' to Get to Heaven),「我」歷經江湖風霜,滿心沮喪,生無可戀,最後一段是這樣的:
打算在客廳睡個好覺,重溫我的夢我將閉上雙眼,心裡琢磨是否一切都像表面那樣虛幻每當你以為失去了一切總會發現還可以失去更多我到過糖鎮,把糖搖下試著抵達天堂,趁大門還沒關上
「我到過糖鎮,把糖搖下」是什麼意思?這句詞來自阿帕拉契山歌〈大眼兔〉(Buck-eye Rabbit),原本唱的是「我非常需要糖,我去了糖鎮,爬上糖樹,把糖搖下」──這超現實的畫面,是享樂的譬喻,也可能有性暗示,在這裡變成了遙遠往日曾經荒唐的遺跡。
〈天還沒黑〉(Not Dark Yet)絕對是狄倫晚期的經典,我常說他的歌要用聽的,不要用讀的,但這首歌就算光讀歌詞,也是極好的詩:
我去過倫敦,去過歡樂的巴黎我曾沿河而下,抵達大海去過滿是謊言的世界底層而我無意在別人眼底尋找什麼有時一身負擔,遠超我能承受天還沒黑,但也快了
我在這裡出生,儘管非我所願,也將死在這裡知道自己像在移動,其實始終站在原地體內每一處神經,如此空虛麻木甚至已不記得,來到這裡是為了逃開什麼甚至聽不見一句喃喃的祈禱天還沒黑,但也快了
整張《遺忘的時光》充斥著厭世、消沉、絕望的口吻。但狄倫,或說歌裡的這些「我」,真的這麼生無可戀嗎?我覺得沒有那麼簡單。當你對世界還有很多話可說,表示你再怎麼無奈,都還是有著不甘願。忘了是誰說的:必先面對虛無,才能認識希望。
〈被冰冷鎖鏈綁住〉(Cold Irons Bound)光題目就難翻譯:Cold Irons可以是「冰冷的鐵器」,可能指手銬或鐵鍊。「冷鐵」原指兵器,亦可借指戰爭。文豪吉卜林(Rudyard Kipling, 1865-1936)有一首詩〈冷鐵〉(Cold Iron),可能是狄倫靈感來源,但這個歌名也可以是「向冷鐵鎮前進」,或是「被冰冷鎖鏈綁住」。斟酌前後文,只能取一個意思來翻譯。這首歌到了演唱會現場,發展出更加放肆逼人的樣貌。我特別喜歡一個電影實況版,這又要說到狄倫的電影夢了。
狄倫主演了二〇〇三年的電影《假面與匿名》(Masked and Anonymous),劇本是他寫的。他在片中飾演一位坐牢的搖滾傳奇,為了解救腐敗的美國社會,被放出來辦一場義演──對,我有同感,這是什麼鬼劇本,但幾位好萊塢一線巨星:傑夫.布里吉斯(Jeff Bridges, 1949-)、約翰.古德曼(John Goodman, 1952-)、潘妮洛普. 克魯茲(Penélope Cruz, 1974-)、潔西卡. 蘭芝(JessicaLange, 1949-)都來演這部電影,而且每個人都只領演員工會規定的最低薪。為什麼?因為他們可以跟巴布.狄倫一起演電影,還能講巴布.狄倫寫的對白,死都要來演啊。很不幸,影評人努力想看出這部片的優點,終究還是只能給兩顆星,還好片中實況演出的部分滿精彩的。〈被冰冷鎖鏈綁住〉在片中是一顆鏡頭固定,一個take到底的實況,一起入鏡的就是狄倫的巡迴樂團,整團人馬都是深不可測的江湖高手,一起合作了幾百場巡演。這些人一起演出,出手就是如此老辣,既鬆弛又緊湊──這個貌似矛盾的形容,是搖滾樂的最高境界。
《愛與盜竊》發行日期正好是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紐約雙子星大廈恐怖攻擊的那一天。很奇怪,這張專輯正好扣到那個時代整個亂世的情境。
這張專輯的〈密西西比〉(Mississippi)可以列入我最喜歡的狄倫作品前十名。《靴子腿系列第八輯:昭然跡象》竟然收錄了這首歌三種截然不同的outtake版本,狄倫嘗試用不同方式切入這首歌,調度歌詞段落,重新調整節奏,最後終於抵達專輯裡的決定版,一路聽下來,真的五體投地。我在《巴布.狄倫歌詩集》翻譯這首歌,盡量讓漢語的節奏和聲韻也能和原曲疊合,你們不妨試試看:
人人都在奔忙,不管是否抵達人人都在奔忙,各有各的去向留下來吧,寶貝,且多陪我一會現在開始,事情會愈來愈有趣味我全身濕透,衣服緊貼皮膚但再緊也比不上我作繭自縛我知道命運等著向我示好所以牽起我的手,說你願意跟我廝守啊,虛空渺茫無際,冰冷有如黏土你隨時可以回來,卻無法走到盡頭我犯的過錯,只有一件不該在密西西比多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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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段重複的最後一句,來自一九四〇年代的監獄歌謠。原來的意思是:我要是在密西西比少待一天,就不會犯錯被抓來關,不會掉進這個無法回頭的地獄。狄倫常把古老歌謠的句子放進自己的歌裡,碰撞出很不一樣的意義。
前面提到可以和〈盲歌手威利.馬泰〉並肩的〈洪水滔滔〉也是我很喜歡的歌。這首歌副標致敬的查理.帕頓(Charley Patton, 1891-1934)是一九二〇年代「三角洲藍調之王」,〈洪水滔滔〉原本是他一九二九年錄製的歌,唱的是一九二七年的密西西比大洪水。這場洪水是美國經濟不景氣時代重創南方的大災難,帕頓要唱的故事太長,當年還分成第一部、第二部,分別刻錄在七十八轉留聲機唱片的兩面。你們不妨聽聽將近百年前的老藍調錄音,那是絕對沒有修飾的真貨。歌詞大意就是大水一直追上來,「我」只能不斷地逃,歌裡歷數他逃亡的路線,從一個小村到另一個小鎮。
狄倫向帕頓致敬,寫出這麼一首歌,把大量的歌謠典故串進來,用獨特的手法重新組織出一個貌似奇幻、感覺卻又鮮明真實的「美國」。它的編曲演奏也是第一流的,這樣的音樂當然是民謠,但又不只是民謠;是搖滾,但又不只是搖滾。一定要貼個標籤的話,我會說這是非常深沉的「泛美音樂」。看到歌詞寫「達爾文被困在五號公路」,不免聯想到狄倫在《六十一號公路重遊》時期的寫作方式,把歷史人物放到錯置、荒謬的場景。這首歌也好像巨大災厄或末日來臨的前奏曲,一直帶著懸疑,緊緊把你揪住,太厲害了。
狄倫親自擔任專輯製作人,化名「傑克.弗洛斯特」(Jack Frost),看到這個名字大家便心知肚明,狄倫終於有信心親自找到他跟樂手都覺得對的聲音了。
二〇〇一年,狄倫以電影主題曲〈今非昔比〉(Things Have Changed)拿下奧斯卡最佳電影歌曲獎,之後在他的演唱會,舞台右手邊的音箱頂上,會看到一個小金人站在上面。大家都在想它到底是真貨,還是複製品?總之,狄倫是極少數同時擁有葛萊美獎、普立茲獎和奧斯卡金像獎的音樂人,後面還要再加上一座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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