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紅刻翠」與「詼諧鬼馬」的兩大傳統
我在香港待了三年,當初申請博士班獎學金,我填的理由是:我要研究華語流行歌詞,香港是流行音樂重鎮,而且香港詞壇與歌詞研究的水準特高,所以我要來香港,而我也將盡力為香港在這方面的成就增光云云。
這是為了讓自己比較容易申請上而編的理由,但我也沒說錯:香港的詞壇與中文流行歌詞研究,真的是當今天下第一;尤其可貴的是,他們相當一部份的歌詞研究,是實實在在地探討「如何把歌詞寫好」,對創作者有直接幫助的,而不是學界那些連繫某某學科、某某議題的做法,雖也有其意義與價值,但對想寫歌的人來說沒多大用。
怎麼說呢?
先來聽首歌吧:「高登音樂台大合唱」、「反網絡廿三條」,〈心聲的引子〉,有空的話,請把影片看完:
這部簡單的MV,內涵可是極多的。什麼是高登音樂台?裡面有何方神聖?影片裡那一句句搶眼的歌詞片段,背後又各自有怎樣的故事?你若有空,自己去檢索,去爬梳其中歷史,瞭解相關的背景與作品,至少可以耗掉你兩三天。
簡單講:香港特區政府和立法會,近年在推一系列修法,其中的《版權條例》若通過,將會大大限制網上的改圖、改詞等等二次創作。事關言論自由與網友的精神命脈,抗爭到今天還在持續;儘管港府多次解釋,說什麼什麼情況可以「豁免」被檢控,但民間質疑之聲總是不絕,畢竟,單是給人加上一個「你這樣可能被告」的恐懼,便已足令野生的創作風氣蒙上很大陰影。也因此,香港最大的改歌園地「高登音樂台」同人集體創作了這首歌,籲請眾人加緊關注這個議題。
若要談法律、談版權、談公義問題,我講得不會比別人好;這裡我就只跟大家介紹香港歷年來一些鬼靈精怪的改編歌;你如果希望他們今後還能繼續有這些能夠使人驚喜的新作,你大概就知道該支持哪一邊了。
(附註:〈心聲的引子〉改編自王力宏電影《戀愛通告》主題曲〈你不知道的事〉。港人二度創作的能量的確驚人。)
話說從頭。
不論古今中外,舊曲新詞都是很普遍的創作形式,而「你能把這首曲子翻出什麼新花樣?」也總能是一個令人饒富興味的問題;這種趣味,原創作品反倒比較不容易有。多少文學傳統、音樂傳統,都是在各種改編、改編、再改編中發展出來的;香港的粵語流行歌曲,當然也不例外。
1950-60年代是粵語電影的興盛期,他們延續「影歌結合」和「拿來主義」的傳統,大量將古今中外各種名曲拿來填上粵語歌詞;「播音皇帝」周聰(1925-)於1960年代初在商業電台主持「粵語流行曲」節目,自己也填詞給歌手翻唱,有意識地努力提升粵語歌的地位。蓋這段時間,粵語片和粵語歌曲在大眾心目的地位,是低於國語的,連香港本地人也有不少這麼認為。這是由於先前廣東、香港的各行各業受戰火影響,發展落後於相對穩定而且具有更多資源的上海,1949年後影壇和文化業也多由南來的大亨、文人主導,國語片和國語歌一開始便具有較高水準,也比較時髦,而粵語片、粵語歌此期還多延續著粵劇、粵曲的傳統,在當時崇尚現代化的氛圍裡,不免就脫不去「老土」的印象,而先天輸了一籌。
──你如果去看現有的論著,大家都是這樣講,而一些社會意識比較發達的朋友,大概就想開始聯繫那些本土、族群、階級、現代化、文化資本等等等等的議題了。我們不要只這樣看。我們來聽歌,從作品本身來比較才是王道。
黃志華先生在《早期香港粵語流行曲》一書總結道:這一時期的粵語流行曲,大抵不脫「剪紅刻翠」和「詼諧鬼馬」兩種情調。先來看前一種吧。下面比較一下瑪麗蓮夢露著名電影主題曲《大江東去》(River of no Return)的粵語版、國語版:
大江東去(粵語版)
詞:凌龍
月落浸江上 天際曉風拂過綠楊
微曙大江畔 有海燕三兩雙
薄霧裡展望 千里煙波鎖隔重洋
人到大江去 衹見水天一片頓懷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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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樂歌 三幾知音對和唱
心底積困要盡放 興未已
念到興替事如幻 夢黃粱
十數載歷盡了風浪 霜雪飽餐嗟志未償
───
憔悴若春老 不禁惋惜春去自惆悵
十數載歷盡了風浪 霜雪飽餐嗟志未償
憔悴若春老 不禁惋惜春去自惆悵
佇看那日憂恨 似輕煙消散復明朗
大江東去 國語版
詞:司徒明
看流水悠悠 看那大江一去不回頭
有時浪濤濤 它有時靜悄悄
愛情像流水 像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永遠向東流 流到蒼海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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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 我為大江在呼喚
看它掀起浪濤濤
為了你 我為愛情在呼號 在呼號
走遍那海角和天涯 意中人兒何處尋找
看流水悠悠 看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
(為了你 我為大江在呼喚)
(看她掀起浪濤濤)
(為了你 我為愛情在呼號 在呼號)
走遍那海角和天涯 意中人兒何處尋找
看流水悠悠 看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
看流水悠悠 看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為了你 為了你 那大江東去不回頭
(原詞)River of no Return
There is a river called the river of no returnSometimes it's peaceful and sometimes wild and freeLove is a traveler on the river of no returnSwept on forever to be lost in the stormy sea(Wail-a-ree) I can hear the river call (no return, no return)Where the roarin' waters fall wail-a-reeI can hear my lover call "Come to me" (no return, no return)I lost my love on the river and forever my heart will yearnGone, gone forever down the river of no returnWail-a-ree (Wail-a-ree), wail-a-reeHe'll never return to me! (no return, no return, no return)
老一輩歌手的唱功,不論是呂紅的粵語還是姚莉的國語,實在都是經典。現在再看這粵語詞,也真真是純正的古典詞風,那辭藻的華麗,那情景的交融,那文意的開合收放,全都那樣純熟,我們這一輩人所作的那些「中國風」或「古風歌曲」,再練三年也未必能達到這個水準。相對的,國語版歌詞,大半是英文原詞的翻譯,小半改寫,用了許多方便的譯法,如把歌名改作華人較熟悉的舊詞「大江東去」,還有「為了你」直接用諧音編下去,實在不及粵語精密。可是,你覺得哪一首比較好呢?
我覺得還是國語版好,好在它有把握住流行歌曲的要點:簡單、一貫的核心意念,易記、不憚重覆的詞句,以及一些留白、一點懸念:流水悠悠、大江東去、為了你。它的密度剛剛好,雖然說照著原詞來寫,有著過得去的筆力和悟性,也就不會差到哪裡去。這是難度不高但容易討好的改編、譯詞。
粵語版卻是太滿、太精密了,它太講究完整交代出一段心史,其由景至情、觸景生情的路數,也太常見了。今天我們讀到「興未已 念到興替事如幻 夢黃粱」,想到當時的歌手和詞人、聽眾是經歷了什麼樣的大時代,神入進去,實能為之心蕩神馳意茫茫;可是,在當年,這類歌詞是老套、舊書袋,太常見了。後段又出現「霜雪飽餐」之句,雖然它本身不錯,作者也可能是經歷過北方風霜的,但是在亞熱帶的香港唱這個,就不免讓年輕的聽眾感到一點隔閡。最壞的是「佇看那日憂恨 似輕煙消散復明朗」,硬要拉回來作一個正向思考的解決,這便把原作結尾的不了了之的惆悵、餘韻給破掉了。
太滿、太精密,太執著於舊書袋,這是我對那個時代粵語詞人最為惋惜的幾點。他們對文字和聲律的把握都那麼精到,可就是沒擺平最後那一點,中國文學傳統裡,文辭凌駕音樂的積習。
再來聽南紅、林家聲這首〈東方之珠〉,翻唱自法國歌后Edith Piaf的經典之作〈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嘩,這個也能翻?他們不但翻了,而且是用粵曲的腔調來翻唱,兩人唱得都極好,歌詞也有往淺白靠攏。可是,即便你接受了這種詞風,它裡面也還是有些沙石:
青蔥滿山峰似香爐
蜘蛛網交通確屈一指
……
東方之珠 氣候宜安居 景緻醉人心意
一切建造華-麗 稱富-饒之區 繁盛極矣
以香爐比喻青翠的山峰實在有點奇怪,彼時還沒有那麼多高樓大廈,現在倒真像是插滿香的香爐。「確屈一指」你也看得出是「確實首屈一指」的縮略,但這顯然是改不到更通順,只好這樣上了。「華-麗」和「富-饒」也拉得不是十分自然流利。文意上,這闋詞純粹讚頌香港的繁華,雖然作為電影插曲是稱職的,但獨立看來便算不上一流之作,也容易被人等閒視之。
再看「詼諧鬼馬」的,就是走搞笑路線的--精神來了吧?根據記載,當年,這一類歌曲的市場反應的確好過「剪紅刻翠」一類,名曲如鄭君綿〈賭仔自嘆〉甚至紅到粵語世界人人皆知,但很不幸,那個年代民風、文風也還比較保守,衛道人士將之批為「粗鄙俚俗」,其流行也就更加降低了粵語歌的社會地位。雖然今天看來,這些俚俗之詞,實有相當正面的勸世意味,如〈賭仔自嘆〉是勸人遠離賭博,鄭君綿另一首經典名作〈買麵包〉,更是勸青少年不要鬼混來的:
買麵包
詞:不詳
原曲:〈妝台秋思〉
落街無錢買麵包 靠賒我又怕被人鬧
肚飢似隻餓貓 受了飢寒我開聲喊
皆因肚中飢餓 我裡面似係戰鼓敲
最衰平日結交埋一班損友任性來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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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爹勸極我完全唔受教
皆因懶 趕出校 我嘅頭毛電到似花棚
整得周身衰格扮到唔似男人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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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一多周身咬 總之係猛洗
若無錢個陣 返家中即刻抄
搵衫當 拎氈賣 更糾黨惹事去打交
更好專車大砲 平素學到品質撈咁攪
我信用已失 又怕我難容在世
必要自少應當管教
奉勸人人萬大要關防
免使子女學我咁胡鬧
原曲是古曲,那這首為什麼那麼出名呢?因為它是從當年粵劇泰斗唐滌生的名作《帝女花》之〈香夭〉唱段改編的。原詞如下:
帝女花之香夭
長平:(小曲妝台秋思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帝女花帶淚上香,願喪生回謝爹娘。偷偷看,偷偷望,佢帶淚帶淚暗悲傷。我半帶驚惶,怕駙馬惜鸞鳳配,不甘殉愛伴我臨泉壤。
世顯:(接唱)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鴛鴦侶相偎傍,泉台上再設新房,地府陰司裡再覓那平陽門巷。(拈砒霜出介)
長平:(接唱)惜花者甘殉葬,花燭夜難為駙馬飲砒霜。
世顯:(接唱)江山悲災劫,感先帝恩千丈,與妻雙雙叩問帝安(同跪下)。
長平:(接唱)唉盼得花燭共諧白髮,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唉我誤君累你同埋孽網,好應盡禮揖花燭深深拜,再合巹交杯墓穴作新房,待千秋歌讚註駙馬在靈牌上。
好端端的一個歷史悲劇唱段,把第一句「落花滿天蔽月光」不知怎麼改成「落街無錢買麵包」,就全變樣了,後面寫到當年阿飛「頭毛電到似花棚」這種「衰格」更令人感到親切、來氣或解氣。而你對照著聽到最後,又會發現兩首歌的主題還是一樣的,都是人生悲劇,只是面貌奇正不同。以諧趣的語調作勸世歌,這在台語歌裡也有不少,如黃克林〈少年仔甭捉狂〉之類,都能將說教表現得不討厭。今天我們不再帶著鄙俗的成見(相反,我們很多人最愛鄙俗的東西)來聽,便會更加佩服它的運思與持守。
1960年代,這類諧趣歌曲的主題,還比較多在傳統的、小格局的人倫上。進入1970年代,原創的粵語流行曲開始大規模出現,社會地位也從一曲〈啼笑因緣〉開始在各方有心人的合力下大幅提昇,新一輩的創作者,匯集中文舊學與西樂新知,努力洗去了「剪紅刻翠」的老毛病,很快在不數年間把新派粵語歌的詞路打通了。至於「詼諧鬼馬」這一路,本身是永遠不會過時的,其表現形式與關切的主題,也更加新穎了。來聽歌神許冠傑的黃金搭檔,黎彼得的名作〈加價熱潮〉:
加價熱潮
你怕!我怕!個個怕!
煙加!酒加!屋租加!
巴士加!的士加!多士芝士乜都加!
加!加!加!加!加!
糖又加!鹽又加!
成日咁加任佢話!其實無他!
你住人屋宇下,佢梗收買路錢挪兩渣,
買佢怕!買佢怕!要加就加!總之慣啦!
────
牛油又加!蠔油又加!
燃油又話每「卡」七個六,其實無他,
佢石油多到極,可惜真金白銀貶晒值,
冇法啦!冇法啦!佢加就加!都由佢啦!
────
紅荳沙!茶葉渣!
全部要加慘到極,陀累全家,
靠份糧點夠食,卒之查到鼓油都冇滴,
夠啦卦!夠啦卦!咪枕住加,喂!好啦卦!
────
時時話加!年年話加!
無盡咁加趕到絕,求助哪吒,
我望能生對翼,即刻飛上月球再搵過食,
就冇有怕!冇有怕!佢加就加!拜拜啦!(加加加……) (怕怕怕……)
────
人人話加!頻頻話加!
成日咁加任佢話,其實無他,
我做人多說話,係D加價熱潮風氣下,
八下卦!八下卦!發起爛渣,谷鬼氣嘛!
唔,你可能看不懂這歌詞裡很多粵語俗字,我應該註解一下的,但抱歉最近比較忙。如果你真想弄懂,網上有粵語詞典和香港網絡大典,去查吧,或去問香港朋友吧,會了就是你的了,加油。
根據《詞家有道:香港16詞人訪談錄》,黎彼得小時候也是聽粵曲粵劇長大,叔父還是名伶靚次伯,他因家貧輟學,做過各行各業,包括的士(計程車)司機和私人司機,幸有粵曲打下的文學基礎,他兼投稿在報上開專欄,有讀者把他寫在專欄上的歌詞寄給演員譚炳文,譚在電視節目上唱了出來受到歡迎,然後許冠傑慧眼識英雄,便與他展開了長期合作,雄霸了1975-80年的歌壇。〈加價熱潮〉也是他某日開車聽廣播,聽到這首1957年舊歌時一時興起寫的,寫到市井小民最關切的物價問題,原曲又是那樣一首極為洋派的歌,你便不能不佩服:他竟能填成這樣!怎麼填出來的?
原曲新潮,而詞人是新一輩的當代人,那麼改編出來的歌詞,即便延續古老的主題,也會多出一些更加鮮活的新意。黎彼得與許冠傑另外一首得意之作,是改黃霑為1974年版《射雕英雄傳》寫的主題曲〈誰是大英雄〉,歌名就玩了一下原書名,叫〈打雀英雄傳〉。有看過1990年代霹靂布袋戲的道友會認出,霹靂系列大主角素還真的主題曲就是這首。下面大家便來看一看這首經典改歌的MV,為農曆新年作準備吧;本週我們先談到這裡,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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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