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塞德政權垮台的當下,筆者就寫文章介紹了阿塞德政權與伊朗的特殊關係,並將敘利亞阿塞德與伊朗的關係和二戰期間汪精衛政權跟日本的關係做了簡單比較。但也有不少讀者有所質疑,認為不是世界上所有問題都能夠用二戰時代的情況,尤其中國戰場的情況來進行比較,畢竟日本與中國之間不存在敘利亞與伊朗之間同屬穆斯林什葉派國家的共同淵源。
但是屬於穆斯林少數派,甚至於是什葉派少數派阿拉維派的阿塞德家族最早是以「大阿拉伯主義者」的身份活躍於敘利亞乃至於整個阿拉伯世界。伊朗與阿塞德家族雖然都是什葉派,但卻屬於兩支相互對立的民族,而小阿塞德後來全面靠攏伊朗的態度,看在多數阿拉伯人,無論是世俗派還是基本教義派眼中都是背離了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行為。
與試圖暗中反抗日本的汪精衛一樣,小阿塞德也曾試圖擺脫伊朗控制。(許劍虹提供)
鑒於近年來,以沙烏地阿拉伯為主的阿拉伯國家已將伊朗視為比以色列更為兇惡的敵人,阿塞德家族被視為「敘奸」或「阿奸」並沒有脫離事實。阿塞德固然是比汪精衛更加殘暴對待自己的子民,可是他本人身為大阿拉伯主義者並非沒有試圖擺脫伊朗對自己的控制,就跟汪精衛也不斷嘗試擺脫日本的控制一樣。
提及阿塞德政權與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之間的衝突,首先在於阿拉維派雖然是什葉派,但卻是什葉派當中世俗派中的世俗派。他們早期之所以能與法國方面交好,再於他們在思想上更能擺脫穆斯林傳統的束縛,對基督教以及古希臘文化的神明、歷史人物予以尊重。雖然多數時候仍不允許吃豬肉,但對酒精卻持更寬容的態度。
他們歡慶聖誕節等西方宗教節日,也相信佛教的輪迴,因此更能融入法國殖民當局的政府還有軍隊體系。與之相反的是,伊朗伊斯蘭共和國信奉的是極端的什葉派神學主義國家,完全依造什葉派經典統治國家,甚至於干涉跟限制尋常百姓的生活。伊朗做為一個擁有宗教警察的國度,看高度世俗化的什葉派族群阿拉維派,肯定內心是十分不爽的。
老阿塞德率領敘利亞與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結盟,雙方為了防止被孤立而走到一起。(許劍虹提供)
老阿塞德與伊朗的矛盾
早期巴勒維王朝統治的伊朗,就是標準的什葉派世俗政權,與以色列還有美國高度友好,甚至是除了美國以外唯一採購F-14雄貓式戰鬥機的國家。所以老阿塞德在敘利亞奪權後,與伊朗一度陷入相互敵視的關係,而且還將伊朗視為和以色列並駕齊驅的敵人。不過1979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徹底改變了雙方的關係。
恰巧當時老阿塞德與同屬阿拉伯復興黨的伊拉克總統海珊鬧翻,隔年伊朗與伊拉克就爆發戰爭,於是老阿塞德與伊朗領袖柯梅尼基於雙方同屬什葉派的關係開展合作,對抗遜尼派阿拉伯勢力。在這樣的背景下,老阿塞德統治的敘利亞成為了繼蘇聯與巴基斯坦之後第三個承認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國家,也是第一個承認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阿拉伯國家。
敘利亞與伊朗不僅在兩伊戰爭期間緊密合作,同時在黎巴嫩也攜手對抗以色列。可儘管如此,老阿塞德與柯梅尼的合作並不是建立在共同的什葉派信仰上,而是政治上的需要。敘利亞與伊朗同時遭受阿拉伯國家抵制,如果雙方再不攜手合作,最終的結果就是在阿拉伯集團的抵制下被分別擊破,根本不必要以色列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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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不代表老阿塞德就甘願當伊朗的傀儡,他終究還是阿拉伯人,同時也不想走上伊朗那樣的神學主義道路。所以阿塞德在黎巴嫩與伊朗攜手對抗以色列的同時,並沒有真正支持伊朗所扶持的真主黨。相反的,老阿塞德支持比較走世俗派路線的什葉派主義阿邁勒運動來與真主黨抗衡,希望能在以色列與伊朗之間走出第三條道路。
此外在1991年的波灣戰爭中,伊朗對於老對手海珊遭到美國擊敗一事內心十分複雜。海珊雖然與自己打了八年,但相比起美國而言終究是穆斯林自己人,不可能樂見美國領導的多國聯軍將之擊敗。可是世俗派的老阿塞德卻歡迎美軍進駐中東,幫助他消滅同宗但不同派的對手海珊,並協助聯軍將伊拉克部隊從科威特驅逐出去,老阿塞德與伊朗之間的矛盾一覽無遺。
世俗化的阿塞德家族,還是阿拉伯主義大於什葉派信仰的。(許劍虹提供)
終究還是阿拉伯國家
小阿塞德比較起老阿塞德,在面對伊朗的時候完全失去主體性。尤其是2011年內戰爆發,若無伊朗派出的真主黨還有聖城軍等什葉派武裝力量的鼎力支持,他早就成為了第二個格達費。在同時遭受反抗軍、土耳其、以色列以及美國的多方壓力之下,小阿塞德沒有任何與伊朗撕破臉的可能性,讓他看在阿拉伯人眼中更像是十足的傀儡。
但這並不代表小阿塞德忘了自己是阿拉伯人,忘了自己父親的奮鬥目標是重建大阿拉伯民族主義。他之所以積極與俄羅斯合作,相當程度上也是希望仰賴這個歐洲東正教國家的幫助來平衡伊朗的什葉派政權。實際上莫斯科、德黑蘭與大馬士革之間並不存在著共同的意識形態或奮鬥目標,唯一把他們團結在一起的是美國這個共同的威脅。
就好像二戰的德國、義大利跟日本,或者日本與汪精衛政權之間也沒有甚麼共同的價值信仰,同樣必須要靠美國把他們團結在一起一樣。2023年3月10日,伊朗與沙烏地阿拉伯在北京斡旋下破天荒達成政治和解,小阿塞德伺機而動,於當年5月7日宣佈敘利亞重返阿拉伯聯盟。此舉象徵了小阿塞德在什葉派與阿拉伯民族認同之間選擇了後者。
到了今年5月份,隨著伊朗的實力在以色列進攻哈瑪斯的戰鬥中不斷被削弱,小阿塞德做出了更大膽的「背叛」行為。他在伊朗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領土紛爭當中,做出了支持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決定,公然對在內戰中出人出力幫助他維繫政權的伊朗喊了一句不。為此小阿塞德遭到伊朗官方媒體的猛烈批判,認為他背信棄義與阿拉伯國家站到了一起。
可是站在小阿塞德的角度出發,自己本來就是阿拉伯人,如果不是因為過去老父親過度反對以色列的政策導致敘利亞被阿拉伯國家集團孤立,娶了一個英國老婆的他從一開始就不可能跟伊朗站在一起。再加上伊朗的影響力正在退卻當中,結交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阿曼、卡達以及科威特等富裕的波斯灣國家,從戰後經濟重建的角度來看也更符合敘利亞的需要。
阿塞德過度沉溺於父親的反以色列信仰,轉身太晚,只剩下俄羅斯可以逃亡了。(許劍虹提供,取自克里姆林宮)
可惜轉身太晚了
事實上從小阿塞德在去年造訪杭州時參拜靈隱寺的動作,就可以知道他骨子裡與伊朗神學政權並非同路人,只要能得到與阿拉伯聯盟還有西方和解的機會,他會豪不猶豫拋棄伊朗。如果他能夠早些時候下定決心,做出大刀闊斧的改革,憑藉敘利亞的油田以及阿拉維派本身包容的天性走上海灣國家的開放之路,小阿塞德或許不會淪落到今天流亡俄羅斯的下場。
只可惜小阿塞德的回頭路,從他在2011年選擇對示威群眾開槍,後來又投入化武鎮壓異己開始就已經被他自己切斷了。敘利亞失去了和平走上民主化道路的機會,一場內戰打下來造成40萬人到60萬人死亡,再加上760萬人流離失所。這樣的損失,恐怕敘利亞人花三代人的努力都無法恢復,實在是難以形容的悲劇。
可悲的是,當小阿塞德在行將垮台之際,他在失去伊朗與俄羅斯的援助之後居然還一度渴望過去的老敵人以色列向自己伸出援手。可見過去高喊的反以色列口號,在生死關頭之際是多麼的虛幻?如此之多的敘利亞人為了這一響亮的口號拋頭顱灑熱血,又是為了誰?如果能夠早一點清醒,採取務實的外交政策,小阿塞德或許真能成為敘利亞的民族英雄。
敘利亞的重返阿拉伯之路確實是由小阿塞德開啟的,未來將會繼續由朱拉尼等新政府人馬推行下去,或許這是小阿塞德垮台前為敘利亞做了最後的一件好事。但如同筆者前一篇文章所言,到底敘利亞還能不能以一個統一國家的身份維繫下去都是一個巨大的問題。如南斯拉夫那般分裂也就罷了,是否還要經歷另外一場類似南斯拉夫內戰那樣的恐怖悲劇?
塞爾維亞人、克羅埃西亞人、波士尼亞人以及阿爾巴尼亞人相互之間的種族清洗,是否要在接下來的敘利亞上演?在俄羅斯與伊朗淡出的當下,土耳其與以色列應當自我約束,阿拉伯集團國家也該緊急介入,在美國的協助下幫助敘利亞將重返世俗之路走下去,無論最後這個國家是否能持續維持統一,只要過程是和平的,最後的結果必然將是功德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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