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形町沒有找到房子,接下來我想到谷根千(Yanesen)。它位於東京都文京區和台東區之間,名字是取自谷中(Yanaka)、根津(Nezu)和千駄木(Sendagi)三個地區的頭一個字。因為它在關東大地震與二戰空襲中都逃過一劫,在非常現代化的東京也仍舊保留著老街、昔日的住宅、商店街與史跡,是一個能夠代表東京下町風情的地方。「谷根千」這個叫法最初來自季刊雜誌《谷中.根津.千駄木》,是一九八四年由居住於當地的四位女性,包括作家森真由子(1954-)在內創刊的獨立出版物。她們一個個地拜訪該地區的本地居民,通過他們的講述寫下描繪日常生活、十分接地氣的地方歷史。她們致力於通過這本雜誌傳達東京下町風情的魅力,也參與過東京音樂學校奏樂堂和東京站的紅磚建築保存運動、上野公園的不忍池環境保護等,雜誌堅持到第九十三號,因為編輯團隊的種種原因以及發行量的下跌,在二〇〇九年宣告停刊,非常令人惋惜。
我上大學時曾有一段時間非常迷戀東京下町。當時電腦尚未普及,很多資訊還是得從紙質出版物獲取,而每次到這個地區的喫茶店或和菓子店等老鋪,收銀台旁邊經常擺放著這本雜誌。其實這是本風格蠻樸素的小冊子,記得價格在三四百日元左右。我偶爾會買一本在家翻閱,也幻想過住在下町的自己如何生活:春天在上野公園看櫻花(以及人海),夏天在喫茶店吃清涼消暑的刨冰,秋日在東京大學校園欣賞銀杏葉,冬天可以在老師家附近的和菓子店吃糯米糰子、喝紅豆湯。感覺下町是很適合一個人隨意散步的地方,而且這一帶的現代文化設施也非常豐富,有國立西洋美術館、東京國立博物館、改建自老式大眾澡堂的畫廊SCAI the Bathhouse、我在東京最喜歡的小美術館朝倉雕塑館,還有森鷗外紀念館。我想,這次好不容易又回到東京了,要不試一試在這裡找房,看看能否美夢成真。
現在的谷根千算是著名的觀光地,和我一樣嚮往下町風情的人不少,水漲船高,房租水準並不低。但因為這附近有東京大學、東京藝術大學等學校,若耐心尋找還是能找到價格公道點的小房間。
我蠻認真地在谷根千找過三家仲介公司,其中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家是掛著橫幅大牌「零仲介費」的,接待我的是一位年齡三四十歲的女性,性格開朗,很有親和力。她幫我找了三個房間,都在辦公室附近,我們一起走出店門就能走到房源處。
第一個房子是「女性專用」公寓,但比普通的房子還要雜亂。這點也證明了在 Tokyo Style(《東京風格》)裡都築響一先生說的一句話,他在書中介紹東京蝸居百景後寫道:「女生的房間一般比男生的要髒。」那棟樓的大門看起來還可以,至少鞋子是收拾好的,但灰塵不少,感覺很久沒有清理過。經過走廊,上樓梯,裡面並列著三個木門,中間那個房間是空著的,六個榻榻米大小,帶小廚房、衣櫥和小陽台,洗澡間和衛生間是共用的。看了五分鐘後我就出來了,走到停車場前我跟她說不考慮這間了。她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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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房子是「獨棟」,算是一個大房子的庭院裡蓋起來的一個一層的小屋子,面積大,中等裝修。她說之前的房客也是女生,住了很久。小屋子的門口正對著房東大屋子的落地玻璃窗,感覺挺缺乏隱私感。問她房東是什麼樣的人,她說是一對老夫妻,人挺好的,還有個兒子。她看到我的表情又加了一句:「人家兒子挺正常的,年紀也不小,是上班族。」
我說自己並沒有擔心這個,只因為這「獨棟」是平房,讓人有點不放心。我大學時租的房子在一樓,遇到過幾次偷窺犯。睡前確定關好的廚房窗戶,深夜上廁所時發現被拉開,那時的心情,加上從窗外傳來的香菸味,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仲介大姐一邊聽一邊點頭,接著說她的朋友也有過幾次類似的經驗,她低聲嘀咕:「女性在東京一個人生活還是有點辛苦。」
我問她朋友是做什麼的,她說是當AV女優。「可是您知道嗎?其實別人怎麼都看不出來她是做那一行的。穿著特別清秀,很有禮貌,說話輕輕的,很年輕。所以我就想啊,很多人從外表上看不出是做哪個行業。她現在住的房間,環境跟您要求的差不多,不那麼貴的榻榻米房間。」
第三個房源並不特別,上世紀六〇年代建造之後再也沒有裝修過,說好聽一點挺有懷舊感的,但也不怎麼乾淨。走回仲介辦公室的短暫時間裡,我問她零仲介費的盈利模式,她坦率地跟我解釋,他們的盈利都來自其他的收費專案,如清潔費、換鑰匙費、保險合約等,而且零仲介費可以吸引不少客人的眼球,顧客數量會比其他仲介多。
看完這三個房間我發現,谷根千雖然有濃厚的下町風情,但在觀光化的過程中周圍失去了一些生活基礎設施,原本有過的八百屋(蔬果店)、鮮魚店、豆腐店或五金店都被咖啡館、時尚雜貨店或小型畫廊取代。讓人有點捨不得的是舉世聞名的獨立書店往來堂(Ōraidō),從地鐵千駄木站步行三分鐘的距離,書店位於公寓底層的小小一間,除文庫本和新書之外都不靠發行中盤自動進貨,由店主個人選書,每一個書架上的陳列方式帶有自身的邏輯性。我的八平米房間裡有不少從這家書店買來的書。
人形町的副店長當時提醒過我,找房不能看太多,最多看七八個就夠了,因為仲介看的也是同一個共用房源媒介網站,無論選哪一家,能提供給房客的資訊都相差無幾,所以「該讓步的地方就讓步,不要追求完美」。到這個時候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決定下次看房無論如何要租到一間。和熟人商量之後我把目標鎖定在東京西邊的中央線上,這條線上的新宿、中野、高圓寺或吉祥寺等地區是文化孵卵器,作家(如太宰治、井伏鱒二)、搞笑藝人(如又吉直樹、阿佐谷姐妹)、音樂家(如坂本龍一、椎名林檎)和漫畫家(如江口壽史、大友克洋)都和這一帶有密切的關係,到現在也保持著獨特的風格。
我有些不高興,希望仲介今天要找出同等條件的一間房,一個年輕小夥子遞給我名片,上面寫的是店長,他叫一位年輕女孩給我端來飲料,自己二話不說就在電腦上搜索,把幾套房子的資訊列印出來。女孩也在旁邊為我翻資料,她抬頭說了一句「還有一間,但是……」,聲音有些猶豫不決。店長說沒關係,讓她一併列印出來。她認為不太合適的原因,首先是太便宜,才兩萬五千日元(約合台幣五千四百元);二來是太小,所謂的四疊半,約合八平米 ;第三,沒有洗澡間,但有獨立衛生間。好處是,離車站走路只要一分鐘,採光良好,向南向東都有窗戶,通風好。
那天我一共看了三套房,其中這套四疊半是最乾淨的,我覺得房間大小也很適合我的「滾石」生活,打開窗戶就見到鄰居家的樹木,窗外的綠蔭別有一番詩意,讓人相當舒心。我毫不猶豫,當場決定要這間。仲介店長向我確認幾項重要事宜,如房間太小很可能無法放冰箱,因沒有排水系統根本無法安裝洗衣機,我接連地點頭,表示明白。店長最後加了一句,好似在安慰我:「反正這附近大眾澡堂有的是,投幣式洗衣間也有,還算方便。」
過了兩週,經過常規的簽約、付款流程,我搬進了四疊半。搬家時我請搬家公司把咖啡桌、椅子和衣服運過來,那天來了兩位貨運人員,房間在二樓,他們發現樓梯根本容不下兩個人,只能一個人把所有東西搬上去。搬東西的中年男士離開時悄悄地囑咐我:「我也住過這種房子,木造樓梯會響的,晚上很可能會吵到住一樓的人,您多留心。」我點頭道謝,並把從便利店買來的兩瓶飲料遞給他。
聽說四疊半之前的房客是一位大叔,做計程車司機的。也不知道他在這兒住了多久,又是什麼原因搬走的,但從房間的狀態來看他的生活習慣良好,牆壁很乾淨,一點都沒有菸味或其他異味。四疊半的隔壁房間稍微大一點,房客是六十多歲的單身大叔,聽說已經住了三十年。一樓是一位六十多歲的單身阿姨,平時交流比較少,但見面都會聊幾句,有個夏天我隔壁的大叔好幾週沒有動靜,我們擔心是否發生了意外,阿姨叫我去他房間門外仔細聞一聞,若有「怪味」可以報警。沒過幾天他從外面回來了,說是在工作中骨折了,直接住進了醫院。
還有一個可愛的鄰居,是對面一家人養的兩隻貓,早上和晚上牠們都在飄窗裡躺著看外面的風景。上午我曬被子,牠們抬頭觀望我的動作,晚上我從外面回來,牠們又透過玻璃窗盯著我,而且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很欣賞貓強烈的好奇心。
八平米的四疊半是我目前生活的原點,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至少可以讓我安眠、烹飪三餐,我感到知足。這是搬了這麼多次家之後得出的結論,只要能夠保持基本的衛生條件(包括採光和通風)以及健康需求(包括噪音小和空氣品質好),房間的大小或裝修好壞和你的幸福指數沒有太大的關係,更重要的反而是人際關係和你的行動力。四張半榻榻米的面積,也是日本茶室的標準面積,據說茶室含有時間和空間的一切,那還需要更大的房子嗎?輾轉三十多個房間之後回到這個原點,雖然全靠偶然,但有時候也覺得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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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華語作家,畢業於日本國際基督教大學國際關係專業。曾在成都留學,法國南部務農,輾轉亞洲各地任新聞編輯。本文選自作者作《東京八平米》(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