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知識分子和語言學家錢玄同於公元一九二五年發起更廣泛的呼籲,不僅要推動嚴格意義上的中文革命,還要推動廣義上的漢字革命,要求眾人全面攻擊漢字。他呼籲人們「帶上你們的槍、手榴彈和炸彈」,把它們扔進古文的巢穴。這種語言問題誘使其他機會主義者煽動群眾。某個神祕的催眠團體在上海街頭舉行降神會(séance),召喚昔日的神靈和聖賢來教授如何用音標拼寫漢字。錢自詡為高尚的知識分子,肩負嚴肅的學術使命,故而對此類噱頭大吃一驚。
許多人爭先恐後加入戰局來尋求聖杯有些人模仿林語堂的基本筆畫的構想,並提出自己的神奇數字。黃希聲確立了二十種可能的筆畫,可作為構成任何漢字的核心要素。爾後,沈祖榮和胡慶生聯手,歸納出十二種筆畫。在廣東,杜定友使用重組形狀分析創建了一套完整的漢字檢索系統,湖北的桂質柏緊隨其後,拿著二十六種筆畫方案上擂台比武。上海商務印書館的王雲五則呼籲要重新使用數字,還有一些人想併用形狀與數字。參賽者愈來愈多,競相剖析、拼接和翻轉漢字,尋找任何隱藏的客觀法則去規範其組織方法。
在中國提出漢字索引法的人也是各有盤算,參與者來自四面八方。陳立夫是國民黨政府高官,戮力讓複雜的政府檔案紀錄管理變得更加容易。他提出一種五筆畫系統,旨在拋棄部首系統。對於教育家趙榮光來說,進行基礎識字教科書計畫之後,就要提出漢字索引方案。當時有一小群人提出一千到一千三百個漢字的中文基本詞彙,趙榮光便是其中之一。這類似於「基本英語」(BASIC English,British American Scientific International and Commercial首字母的簡稱)的八百五十個單字模型,而這些是供非英語母語者學習的基本詞彙。
有人注意到了這種檢字風潮,並在一九二八年做了統計,指出約有四十種中文檢字法。到了一九三三年,又出現一份列出三十七種索引方案的清單,但這仍然只有一九四〇年代檢字法總數的一半左右。隨著競爭益發激烈,新進者必須更加努力提出新構想。愈來愈多知識分子大聲疾呼,各自陣營也不斷自我宣傳,很難判斷誰的系統更為優良。
最終占上風的是王雲五發明的四角號碼檢字法。王雲五曾經擔任商務印書館的總編輯,身居高管,精通商業,嗅覺敏銳,熟稔如何賺取利潤。他按照美國管理學家腓德烈.溫斯羅.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科學管理原則去統整出版社的印刷車間,知曉如何善用機會以及從僱員工時壓榨最大的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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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雲五利用形狀識別來確立編號系統,這是他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賣點。他稍微重拾了十九世紀的電報編碼方法,但有一個關鍵的區別。王雲五沒有給漢字分配隨機數字,而是運用漢字是在某個抽象的想像方形空間內書寫的事實:中國人經常將漢字稱為方塊字(fangkuai zi)。他利用這個假想空間去界定漢字的四個角,然後為每個角分配一個介於0到9的數字。每個數字都對應特定的筆畫類型,這不禁讓人想起林語堂的構想。
王雲五不遺餘力推銷其檢字法,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最終位列民國第一批現代資本家。他決定出版百科全書和選集叢書等多種系列參考書籍,不僅從中獲利,更使商務印書館的形象提升數倍。全國各地成千上萬的年輕學子爭先恐後運用這些工具學習現代知識。他的四角號碼檢字法於一九二八年獲得教育部批准,作為標準參考工具的官方索引系統頒布,而王能有這番成就,部分歸功於他的地位和影響力。
王雲五利用職務之便,將四角號碼檢字法納入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每一本主要參考書籍。這套檢索法的影響力由此傳播到市級電話簿、省級和大學圖書館、萬國新語(世界語)協會、政府機構、百科全書、各類詞典與外國大學,甚至連競爭對手的出版社也不例外,四角號碼檢字法簡直銳不可擋。某些出版物甚至以他的名字來命名,例如《王雲五綜合詞典》和《王雲五小辭典》。幾乎人人都得學習四角號碼檢字法才能研讀學問。
王雲五的成功充滿傳奇色彩,人們於是開始相信他精心編造的靈感故事。每當有人問他如何想出這套檢索法時(他最喜歡這個問題),他都會將其歸因於與生俱來的生活樂趣(joie de vivre)。他每天凌晨三點三十分起床,快步走十英里,偶爾甚至會混合爬一千三百級樓梯的例行運動。王還講述自己二十幾歲時如何花三年時間從頭到尾讀畢《大英百科全書》。他早年砥礪自學,種下為他人開發學習工具的構想,日後更編印出版各類重要叢書與文庫。批評者成了他的追隨者。有些人則爭先恐後盜用他的自傳細節,甚至一字不漏照抄。
然而,王雲五卻想獨占鰲頭,擁有宰制地位。他賦予四角號碼檢字法實證科學的權威。商務印書館曾於上海舉辦暑期課程和培訓班,向全國各地的中學生和大學生灌輸他的檢索法。這些莘莘學子不僅接受課堂教學,還得參與課堂競賽和聆聽著名人士的現場演講,這些講者闡述四角號碼檢字法的優點,同時探討中國文化遺產的未來。在一場查字典比賽中,一名(運用四角號碼檢字法的)上海青少年以查詢每個單字不到八秒的時間擊敗了前任冠軍。
當然,其他對四角號碼檢字法的獨立評估則更為謹慎。王雲五的系統真的優於傳統的部首系統嗎?曾有一所小學比較過這兩套方法,認為並非如此。他的檢字法其實更難學習,因為必須記住哪個數字對應哪個部件(筆畫/筆形)。此外,數字與其代表的筆畫之間無法直觀判斷,違反了簡單易懂、可立即識別且無須額外步驟的原則。然而,王雲五面對懷疑聲浪,根本不以為然。他已然打出名堂,無出其右,商務印書館迅速採取行動,壓制所有反對者。他們停止出版任何不按照四角號碼檢字法排列的作品,同時以折扣價出售王雲五的《四角號碼新詞典》小型袖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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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王雲五擊敗對手幾乎成了一項樂事。一九二八年,倒楣的二十八歲新人張鳳向王提出一場漢字檢索法的決鬥。張鳳當年剛出版了《張鳳字典》,信心滿滿,胸有成竹。張在字典中自豪地介紹其「形數檢字法」(Plane-Line-Point Character Retrieval System,直譯為「面、線、點漢字檢索系統」),這套系統運用了漢字形狀的二維幾何結構分析。他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才用三個數字為一組的方式來查找漢字。每個數字代表特定的幾何單位(面、線或點)在漢字結構中出現的次數。這套檢字法的優點是包含查詢漢字所需的訊息。
張鳳認為,王雲五對處理漢字形體的方式膚淺粗略,只著眼於漢字的四個角,未能精準分析中文結構。張鳳深信自己應該更能名留史冊,於是高喊:「張鳳可殺,方法不朽!」他在一封公開信中向王雲五提出挑戰。張鳳年輕氣盛,自命不凡,但王雲五知道如何對付這位野心勃勃的小夥子。張與王的檢字法運用相似的概念,但張的手頭資源難與王相抗衡,兩者的影響力更是天差地遠。王雲五善用其資源和影響力,讓四角號碼檢字法風靡全國,家喻戶曉。張鳳只能花小錢去推廣他的檢字法:他用竹籃背著自己的小冊子,四處步行兜售,甚至到大學宿舍免費發放。王雲五並未真正回應張鳳的挑戰,只是輕描淡寫打發了他。在此後的數十年裡,人們雖耳聞過張鳳,卻認為他做事魯莽。到了最後,根本沒人記得他的名字。
王雲五有個不可告人的小祕密,但外界當時並不知曉內情。他比對手握有關鍵優勢,在年輕的林語堂公開檢索構想之前,王雲五很早便接觸了這些想法。林在一九一七年時於清華大學教英語,而王早在那時便透過熟識兩人的朋友得知林正在研究漢字索引法。王雲五提供協助,買斷林的教學職務,並且安排林語堂和商務印書館簽訂一份為期一年的研究合同,林接受了。根據合約條款,林必須每月提交研究報告,然後報告會轉發給王。林語堂深入分析漢字部首和筆畫,鐵定會在報告中提及他每個階段的發現。
王雲五後來堅稱自己忙於商務印書館的事務,在履行合約的頭幾個月裡壓根沒空讀林語堂的報告。當他讀到報告時,王發現自己對此事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他發現林語堂的提議只解決了部分的問題。王雲五受到自身意志和想法的驅使,幾週之後便奇蹟般地開竅,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認為必須用基於數字的檢字法取代部首檢索。
王雲五逐漸與林語堂斷了聯繫。一九二六年,他在一本英文小冊子中首次公布了四角號碼檢字法,承認了林對首筆畫的研究,但在兩年後推出的修訂版中,王完全沒有提到林。數十載之後,林語堂才透露,他其實是向王雲五提供數字分類系統構想的人。這是他在研究索引法時觸探的不同途徑之一,要為每種筆畫分配一個從零到九的數字。因此,王雲五不僅大量借鑒林語堂最初的構想,甚至連他自稱是自己發明的部分也根源於林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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