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船載著剛果人返鄉之後,或許會載著橡膠返回比利時,因為此時剛果的財富正依照固定的排班源源不斷地流向歐洲。每隔幾個星期,就會有一艘全新的汽船,上面安裝了電燈與冰箱這類設備,裝滿了橡膠、象牙與其他物品抵達安特衛普。這些船隻屬於艾爾德.鄧普斯特船運公司(Elder Dempster)的子公司所有,艾爾德.鄧普斯特船運公司總部設在利物浦,它的汽船長久以來一直定期往返於非洲西岸。該公司幾乎壟斷了所有往返剛果的貨物運送。想瞭解剛果內情的人,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到艾爾德.鄧普斯特船運公司求職,它可以讓你得到在歐洲工作無法得到的資訊。這就好像在一九四二或一九四三年,如果你想搞清楚猶太人發生什麼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到納粹鐵路系統的總部工作。
艾爾德.鄧普斯特船運公司需要有人頻繁前往比利時督導定期往返剛果的船班。公司將這份任務交給一名開朗、勤奮的年輕員工莫雷爾(Edmund Dene Morel)。莫雷爾當時約二十五歲,能流利使用英語與法語。他的母親是英國人,父親是法國基層公務員,父親很年輕就去世了,未能留下退休金給妻兒。莫雷爾的童年,無論在英國還是在法國,都生活在貧困邊緣,因此他十五歲就離開學校到巴黎工作,為病弱的母親分攤家計。幾年後,他成為艾爾德.鄧普斯特船運公司在利物浦的職員。
起初,莫雷爾光憑微薄的職員薪水無法養活母親與自己,於是他利用下班的時間教授法文,鐘點費二先令六便士。之後,他找到一份更好的兼職工作:以自由撰稿人的身分為《船運電訊報》(Shipping Telegraph)與《利物浦商業日報》(Liverpool Journal of Commerce)撰寫與非洲貿易有關的文章。他的文章反映了商人的觀點:讚揚棉花產量與船運量的增加,鮮少質疑當時的主流觀念。有些文章稱讚利奧波德的統治。莫雷爾在某篇文章中寫道,「剛果正迎向美好的未來,國王利奧波德二世的遠見卓識,為國家取得遼闊的土地,總有一天,這裡將成為比利時企業大展鴻圖的地方。」
在安特衛普碼頭,一艘汽船停靠岸邊,古老的主教座堂尖塔傳來悅耳的鐘聲,那是比利時國歌〈布拉邦人之歌〉(Brabançonne)的旋律。在碼頭上,在汽船甲板上,擠滿各色各樣的人。可以看到軍服,還有隨風飄動的女性連衣裙。高級船員忙碌地來回穿梭。出航的準備工作逐一完成。煙囪冒出蒸汽。旅客在親友圍繞祝福下走上這艘開往剛果的船班。其中一些男性乘客,即使沒有經驗的人也會懷疑他們是否有辦法居住與管理熱帶非洲。這些男性大多數是年輕人,大部分看起來出身貧困,他們身材瘦小、臉色蒼白,如同流浪漢一般。有些人一邊發抖一邊啜泣;有些人喝醉了,走路踉踉蹌蹌。許多人戴著寬邊的熱帶氈帽,肩膀上掛著槍,他們因為第一次能擁有這兩件東西而沾沾自喜。人群中也不時出現一些較為年長、渾身曬成古銅色的人,從外表看來顯然已經在剛果經歷了一切。他們絕非善類,臉上帶著可怕的傷疤,眼神既殘酷又貪婪,人們看到他們的臉,都會不由自主地別過頭去。
莫雷爾身為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的駐比利時代表,他要處理的不只是碼頭業務,還要與利奧波德治下剛果的高層官員來往。莫雷爾日後說,最初是最高層官員辦公室發生的事讓他開始起疑:
從辦公室窗戶看出去,剛好正對著布魯塞爾皇宮的後方。辦公室內部陰暗,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連窗簾也十分厚重:在辦公室的中央,有個人坐在辦公桌前。這個人瘦得有點憔悴,狹窄的肩膀,身子開始駝背;他的髮際線後退,露出光亮的額頭,顯眼的鷹勾鼻,大耳朵長得貼近後腦,長而方正的下巴,冷漠的雙眼。他的臉即使不做任何表情,看起來也毫無人性、冷血、僵硬,也顯得他的顴骨突出,眼窩凹陷:這是剛果自由邦「國務卿」的臉……但接下來他的相貌出現引人注目且令人不安的變化。他的臉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此時注視著我們的竟像是另一個人的臉。原本無懈可擊的官方面具從臉上剝落,像含粉手套從手上滑落。他傾身向前,用急切、支支吾吾的口吻抱怨上個船班所運送貨物的機密資訊被洩漏給了新聞界……他指出報導中的某個段落。這份報導看起來沒什麼異狀,只提到船隻所運送主要貨物的清單。但清單裡有詳細列出幾個箱子裡面裝的東西,有彈藥[步槍子彈]、步槍與雷管槍[軍用前膛火槍]……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就是不應該洩漏的專業機密。國務卿一邊痛罵發生這種輕率的過失,一邊站起身子,枯槁的臉頰脹得通紅,聲音也在顫抖……瘦骨嶙峋的長手在空中不斷比劃。他不想聽任何藉口,也不許任何人打斷他的話。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激動強調「專業祕密」(secret professionnel)這個詞。他的動作愈來愈大……身為最年輕的人員,我離開辦公室時內心充滿疑惑,為什麼需要這麼大量的戰爭物資……為什麼出口這些物資必須保密,為什麼剛果政府對於這一「輕率的過失」如此惱火。
在安特衛普碼頭,莫雷爾看到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的船隻運送的貨物。他隨即注意到,他為雇主仔細編製的紀錄,與剛果自由邦對外發布的貿易數據不符。當他仔細比對兩個數據的差異時,發現了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有三個發現令他震驚不已。
第一個發現是,國務卿對於運往剛果的武器遭到曝光感到生氣,然而運送武器並非特例,而是常態:「過去幾年,用於剛果貿易的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汽船一直固定運送大量彈藥、數千支步槍與雷管槍,這些武器要不是交給剛果自由邦,就是交給各式各樣的比利時『貿易』公司……問題是,這些武器要拿來做什麼?」
莫雷爾第二個發現是,有人輕鬆地從中拿走一筆可觀的利潤,金額相當於今日的數千萬美元。「利用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的船隻從剛果運回國內的橡膠與象牙數量……遠超過從剛果政府的獲利推算出來的數量……這筆下落不明的利潤究竟進了誰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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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發現則活生生地在他眼前的碼頭上演,他看著船隻不停進行各種貨物的裝卸作業,從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的紀錄也證明確實有這些貨物的存在。從中他發現最不對勁的地方是:「從剛果進口的貨物,大約有八成與貿易完全無關。然而,剛果卻出口愈來愈多的橡膠與象牙,從進口數據來看,非洲原住民根本沒獲得任何物品,就算有,也與他們出口的物品不成比例。那麼,這些橡膠與象牙是如何獲得的?絕對不是透過商業交易。船隻只是運來橡膠與象牙,但沒有運送價值相符的貨物前往剛果。」
莫雷爾的懷疑是對的。今日,我們知道每年透過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的船隻運送到歐洲的橡膠、象牙與其他珍貴貨物,其價值是運往剛果給非洲人的貨物的五倍左右。莫雷爾心知肚明,為了換取橡膠與象牙,要支付現金給剛果非洲人是不可能的,因為非洲人不被允許使用現金,用別地方的貨物換取也是不可能的,因為開往剛果的貿易航線完全被艾爾德.鄧普斯特公司壟斷。顯然,非洲人並未得到任何東西。
莫雷爾晚年成為柯南.道爾爵士(Sir Arthur Conan Doyle)的好友。柯南.道爾爵士創造了小說人物福爾摩斯,但莫雷爾年輕時做出的推論要比福爾摩斯更為精采。他從自己在安特衛普碼頭看到的景象,以及從公司在利物浦的紀錄,推論出遠在數千英里外的另一個大陸存在著奴隸制度。
「這些數字訴說著它們自己的故事……光是恐怖而持續不斷的強制勞動,本身就足以說明為什麼會有這筆聞所未聞的獲利……剛果政府就是強制勞動的直接獲利者;強制勞動是國王的親信指使的……我發現的內幕的嚴重程度,令我感到暈眩與驚恐。碰上一起殺人案已經夠糟了,我卻碰上了一個祕密的殺人團體,而背後袒護他們的竟是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