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成長都有陰暗的那一面,如同陽光照不到的苔癬,久了會忽略、不去在意,但終有一天會被人發現,使我不得不提起,但這些生命中的苔癬也成為我寫作的養料…」
母親體弱早逝,作家鄭如晴從小過著漂泊的生活,先被寄養在台南舅婆家,六歲到了高雄外婆家,小學三年級到台中跟著年輕的繼母生活,當繼母離開,中學時期的鄭如晴住校,「每個地方好像都不屬於我,就像我不屬於這個世界」。始終嚮往有自己的家,尤其渴望家裡瀰漫著飯菜香的廚房,初三時到同學家吃了從來沒吃過的臘味煲仔飯,同學媽媽殷勤為她夾菜,院子裡的花香和飯菜香讓少女鄭如晴感受難以形容的幸福,她嘆:「成長過程中,我的世界既無院落也無片瓦,始終只有我自己」。這些成長記憶在超過半世紀以後成書《往日食光》,以飲食記憶為主軸,三十道食物串起從童年及至德國留學時的難忘生命片刻。
因為母親早逝,鄭如晴從小被寄養在舅婆家,六歲到外婆家,小學三年級開始跟著繼母生活,心裡一直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鄭如晴提供)
「人生的路無論多長,有些記憶似乎只有年少時最深刻」,食物讓鄭如晴憶起許多過往,飲食記憶已昇華至生命的深處,書裡雖記錄許多憂傷往事,令人讀來為她的身世感到心疼,但她的書寫並不悲情,每個故事裡都有隱藏於食物中的溫暖與情味,也讓人看見不同時代的社會風貌。
她微微笑著:「我不想控訴些什麼,不必放大不愉快的童年和生活坎坷,隨著時間,把它收斂起來放在心裡,日後可能會成為推我們前進的力量;只要正面思考,人的臉上就不會帶著悲情或憤世嫉俗…」
少女視角 旁觀大人世界
成長過程中的寂寞,使鄭如晴早熟、有著多愁善感的心靈,閱讀《往日食光》,好像看見少女鄭如晴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大人世界中的悲歡離合。童年時期的家裡總是人來人往,外婆家是大家族,親戚眾多;與繼母同住時,繼母娘家的親友也常來家中,很多故事就在人與人互動之間發生。〈滿足烘蛋〉描述繼母的養女姊姊「滿足」,在婚姻第二春找到對她好的外省男人周桑,周桑在廚房裡像變魔術一樣地把雞蛋烘得高高的,這神奇的烘蛋讓小小如晴看得著迷,更打開她對外省菜的視野。「我對烘蛋充滿好奇,只要他一來就好開心」,鄭如晴講起當年那令她驚豔的片刻,嘴角揚起,彷彿聞到烘蛋的香氣。
年輕的繼母離開後,鄭如晴中學時住校,偶爾到同學家裡感受到的家庭溫暖令她羨慕不已。(鄭如晴提供)
小學三年級時與繼母同住,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吃午餐,但家裡的餐桌總是空空的,只有繼母放的五毛錢在桌上,她便常到一個攤子吃大麵羹果腹。「那時的大麵羹都是放在一個很淺的碟子裡,麵條被鹼發泡得軟軟胖胖的,碟子裡沒幾根麵,吃起來一點也不紮實,羹湯也沒什麼營養,因為麵裡含鹼,空腹吃下大麵羹,沒多久就會胃痛,經常吃完不到一小時就臉色發白,胃痛發作,老師看了趕快騎腳踏車載我回家。沒想到,去年開同學會,同學們笑著回憶當年往事,說起我老是胃痛被老師載回家,大家都好開心,因為老師不在,大夥兒就可以大吵大鬧了…」
文字的力量 慰藉寂寞少女心
得不到家庭溫暖的少女,心中寂寞無從訴說,她透過閱讀與書寫得到了慰藉。還記得曾用三塊半的壓歲錢買了本比利時童話,發現文字引人無窮想像,草地上叮叮噹噹的牛鈴聲、孤單的牧羊女在廣袤的草地上擠奶,微風吹來…,文字描述的畫面宛如在眼前,讓當時小小年紀的她心靈感到無比平和,「我當時心裡想,哇,原來文字能帶我到無遠弗屆的世界,脫離了自己經常溫飽不足的現實景況…」
她的第一篇作品參加大專小說創作獎就得到首獎,雖然篇名和內容現在已不復記憶,但當時得到很大鼓舞,念書時投稿的稿費也成為生活上的支援。隨著夫婿到德國留學後,也常將國外的經歷投稿中央日報副刊:「藍色多瑙河、金色布拉格…,寫大自然與人文,就是我喜歡的東西。寫到現在因為眼力不好想停筆,但停不下來…」(笑~
鄭如晴隨夫到德國留學期間,兩個女兒陸續出生,她為女兒講德國童話故事,也開始翻譯、創作童書。(鄭如晴提供)
兩個女兒在德國陸續出生,她到書店買德國兒童讀物,翻譯給孩子們聽,想著既然都翻譯了,該寫下來。當時她翻譯的十二冊《拉拉與我》,透過東方出版社熱銷,編輯稱這本書是出版社年終獎金重要的一部分;也翻譯德國經典童話《小巫婆》、《小幽靈》厚厚兩大本,更和女兒一起創作兒童繪本,由大女兒插畫,自己也寫兒童散文。「我一直認為,真正好的作家畢生應該為兒童做些事情,為兒童創作」。從德國回台後,鄭如晴在國語日報工作,為了在專業領域更精進,攻讀當時國內唯一的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不辭辛勞地利用每周休假時間往返於台北台東上課。「我唸的是研究所,不是在職專班喔」,她笑著補充。
從小渴望母愛 為母後從「付出」得到滿滿母愛
從小渴望母親,當自己成了母親,鄭如晴不會慣孩子,而是個賞罰分明、非常有原則的母親,她形容自己是既感性又理性的媽媽。曾經想過自己沒有媽媽,該如何複製媽媽的角色?等到孩子出生,她發現當了媽媽後,不需人教、也不必去學,自然就會給孩子連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母愛。「孩子在生命當中比自己更重要,妳會無私地給予。那時我忽然明白一件事:給予的當時也在反饋我自己,原來我尋找多年的母愛,可以從我自己身上得到。本來以為自己沒有,但在付出時我已經得到了想像中滿滿的母愛…。」
成為母親以後,鄭如晴對兩個女兒付出滿滿的愛,自己也感受到了原來沒有的滿滿母愛。(鄭如晴提供)
鄭如晴不會為成績責罰孩子,但跟孩子說清楚絕對不會做「書僮媽媽」。「有些媽媽跟前跟後,揹書包、拿東西,當孩子忘了東西,媽媽便飛車回去拿,但我從她們小時候就規定,若忘東忘西被處罰得自己負責。」她回憶,二女兒張鈞甯唸小學時有一次打電話回家,說忘記帶體育服裝,希望媽媽幫她送到學校,否則會在操場中間罰站,被全校同學笑。鄭如晴仍堅持不送,被處罰就被處罰,從此女兒們不敢再忘任何東西。
我忍不住問,從小就渴望有完整的家庭,然而她還是成了單親媽媽,會有遺憾?她說,當然。過去她不願意提起這一段往事,因為講這些好像是在控訴,人生走過就走過,不願意讓另一方感到不舒服。回想當年她全心投入家庭,在德國時放棄自己的學習機會,為協助家庭費用打工了七年,最後還是沒有得到想要的美滿家庭,「回過頭看,也許老天是給我另一條路走,祂可能覺得我的付出不成正比,希望我成就自己吧。後來我投入職場,繼續讀書,走入學術界教書,升等得到教授資格,過去曾經給我心理上的衝擊,回過頭來是另一個強大的力量,把我推向成就自己,而不是只成就別人。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有時失去不見得是失去…」
食光時光 即使孤寂也有味
書寫飲食記憶,鄭如晴更愛動手做,謙稱拿手的都是家常菜:紅燒肉、炒米粉、炒花枝…,她笑咪咪地說,「平常的菜,放了自己的創意,就可以變出不同的口味和菜色」;談起蒸魚的訣竅,魚最怕蒸得太老,鄭如晴總是請魚販將新鮮海魚剖成兩半,蒸上六分鐘剛剛好。「一定要看錶,六分鐘就關火,再淋上事前調好的作料,包準新鮮又好吃,只要用心,真的不難!」
她喜歡十全大補湯,小時候一位突然登門拜訪的陌生訪客,烹煮的十全大補湯,讓她的心頭溫暖至今,〈一個陌生女人的十全〉就是寫這一段颱風天突然的邂逅,極具張力、戲劇性十足的情節,洩漏了父親不為人知的一段戀情。「現在以這道湯款待客人,就代表我最大的誠意…」,她說。
多年來筆耕不輟,小說、散文、兒童文學、譯作共數十本,最近一家出版社希望她寫一本以「孤獨」為主題的書。「每個人都身處個人的小小孤獨中,日常中的孤獨有什麼品味?心裡的這份孤獨可以激發出什麼人生智慧?不同場景可能感到不同的孤獨,其間也可能有不同的創造性,寫出來大家應該會有共鳴」。
多年來,鄭如晴透過閱讀與書寫,給讀者共鳴,也療癒了自己。(鄭如晴提供)
她早已從年輕時的多愁孤獨少女,體會日本人所謂的「侘寂」–在不完美中體會完美。「其實它並不深奧,只要你往心裡去找,你會發現。孤獨是主觀的,只要你尋求跟世界和平共處。自然裡、客觀環境裡總有很多不完美,『侘寂』重在你的心,你會舒坦的接納每個環境。小時候我當然沒有那麼深刻的體會,年紀大了以後才體會出這種不完美中完美的平衡感。」
早年悽悽惶惶的歲月轉化為文字後,時間的反芻,使她找到某種平衡感,對自己是很大的療癒。
「幸運的是我有一支筆,給讀者共鳴之外,也療癒了自己,這是老天給我的禮物」。不久的將來,讀者們可以期待鄭如晴清麗筆下的又一本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