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雄專文:雖小猶強——我的鬥士妹妹

作者說,相信妹妹在經歷了那些令人憐惜和欽佩的奮鬥鍛煉後,在臨終時已經是她所自勉、所追求的「一個更完整的女性,一個更完整的人」了。(黃文雄提供)

晴美終於「轉去」了。一月三十日,因為大動脈病變,醫生不敢開刀。她雖然會四種語言,最後一小時左右開口卻全是母語,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看到了去世多年的多將、卡將、兩年前去世的二弟政雄,和比她早走正好一百天的小妹勝美?

在給鄭自才的回憶錄寫的序裡,我曾把我們那一代的留美學生叫Sputnik世代,晴美正是其中一員。Sputnik是蘇聯1957年發射的人類第一顆衛星。在核戰陰影下的美蘇冷戰裡,那可不是小事一件。美國因此大量擴充大學研究所,自然科學之外,也及於社會科學。一般家庭的子女只要成績夠好,也因此有了留學的機會。可是,從專制鎖國的「中華民國」出走的Sputnik世代所看到的卻又是巨大變動中的美國。衝出保守的一九五○年代,美國到處都是各種運動:民權運動、反越戰運動、反核武運動、婦女解放運動、生態運動、反南非種族隔離運動……並且擴及其他不少國家而成為有名的「六○年代」。1968年,美國的詹森總統被迫放棄連任,法國總統戴高樂甚至被迫離開巴黎……

不難想見,雖然程度不一,沒有一個從KMT統治下出來的Sputnik世代,不論個人或團體,能完全不受「一九六○」年代的影響。海外台灣人運動就是一個團體的例子。在個人層面,它更改變了不少人的生命史和政治成長史。在這個Sputnik世代裡,晴美應該是一個值得一寫的案例。可惜因為種種限制(篇幅、時間、帶病八一老人的記憶力、兄妹長年各據天涯一方、長輩朋友和同學多已不在、記錄文件散失……),這篇短文只能先簡單介紹一下時代背景如上,並在這裡先聲明它必然的先天不足:只是一幅筆劃過少的素描。

讓我先說一個故事,一把也許有助於認識晴美的鑰匙

晴美這個身高一百五十四公分、大半生看起來像初中生的嬌小女性,平常非常隨和體貼盡責,在家裡是乖女兒,在學校是好學生。但從小固執起來就絕不讓步。一個典型例子發生於她從桃園國小畢業時,那時我家正要從桃園搬回新竹。家裡有三男兩女五個孩子。公務員的家父大概是多年來籌借學費太辛苦了,就跟她說,新竹有個公費的(舊制)師範學校,搬回新竹後,她讀完新竹女中初中部以後,正好可以去讀。晴美聽到後氣得哭了,因為她成績一直都是前幾名,覺得爸爸簡直是重男輕女。雖然和她站在同一邊,我依稀記得曾經指出一點:雖然的確有很多父母如此重男輕女,像我自己也知道的幾個例子。但我那時讀的是台北市立工業學校的初工部電機科,回新竹讀的也將是新竹工職。她反駁說,誰叫你花那麼多時間在縣立圖書館看雜書閒書,難怪平均成績不好(那時桃竹苗還是一縣,縣政府在桃園,圖書館在桃園國小旁邊)?如果你成績好一些,爸爸會要你去讀師範嗎?我只能說,那妳最好另想辦法說服爸爸,而她竟也真的想出一個辦法來。 (相關報導: 王宗偉觀點:以眼還眼,我們都將瞎眼—以恐怖攻擊遂行台獨的正當性 更多文章

在小學畢業後,晴美居然以前幾名考入北二女(今中山女中)。消息傳開後,桃園國小內外都引以為榮。原來,她靠一位同學大姐的幫助偷偷去考了。家父最後也只能把話收回,因為晴美指出,爸爸自己就偷偷去台北考過「台灣商工學校」(今開南商工,前身是日本殖民政府第一所訓練台灣人商工人才的公私合辦職業學校,程度比後來的高職高,例如工科還教微積分)。反對「讀狗仔冊」的阿公不准他去讀,還得勞動爸爸母校北門國小(當年叫新竹第二公學校)的日本校長—身穿文官服,腰掛佩劍—下鄉來規勸。這在當時是故鄉親友鄉里都知道的事,我也只依稀記得這陳年往事,但晴美卻把它挖出來了〔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