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專文:記憶,埋藏在時間的底層

海邊留存殺戮記憶。(攝影:余嘉榮)

編按:濟州4·3相關紀錄文獻被正式登錄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濟州道知事吳怜勳表示:「這是將濟州居民療癒4·3傷痛、實現和解與共生的歷史旅程,昇華為世界遺產的意義深遠時刻。」他並承諾:「我們將持續有系統地蒐集與保存4·3相關紀錄,並將其作為和平與人權教育的活教材,傳承給未來世代。」

1. 未盡歲月

抵臨之前,我先是閱讀到寫在小說中的一席話,說是:天空飄著稀疏的小雪,而後,伊站在原野盡頭,眼前望去有黑色的原木。「這樹木都是墓碑嗎?」我們好奇地往下閱讀,發現伊在似乎的恍神中,來到草原盡頭,腳往下一踩,竟是潮水,而後,伊惑問:「這潮水底下都是墳墓嗎?」,而潮水漸漸又要涨上來,伊急著想將埋在淺灘上的屍骨,移動到更高的草原上,卻發現自己連鏟土的鏟子都沒有…。眼睛一睜開,伊發現自己又做了一場夢。

這是噩夢,出現在韓江的著名小說:《永不告別》中。她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寫光州的《少年來了》和寫濟州島的這部,最為膾炙人手。因為,都來自埋藏在時間中的殺戮記憶。這席話,深埋我內心;在旅程中,我會想到那是一場沉埋的血腥,藉由記憶浮上地面,再次於日光下現形,因此作者的筆觸帶著很深的內在情愫,轉而近乎偶而像似夢境。重要的是:這夢境,在些許恍神中,暴露著詩比歷史真實的樣貌。詩意,並非浪漫,或者說永遠不會止於浪漫,而是將想像與現實,推到地平線的遠方。我們透過長鏡頭,目睹恐懼如何在身影的內在顫抖,這是小說富含詩意的敘事後,生產出來的歷史意識。

沿著這意識的曲線,我在詩的圖誌中探索。於是,我來到濟州島一個靠海的漁港,冬日冷冽,潮水平靜,旅途的開始,我想著水涨上來的墳墓,那很多的屍骨都已被冬寒的潮,沖向未知的海底,在浮沉中沉埋,這是殺戮後,被抹去歸宿的歸宿者的流離。就我所知,鎮壓的軍警手握殺伐的武器時,先是在美軍的首肯與指揮下,宣布離海岸線5公里都是戒嚴區域,1948那一年,海岸線上的浪濤,在噤聲中吶喊,鐵蒺藜封禁的這個或那個山洞,躲藏數以千計槍殺的居民,若與在被焚毀家園中喪生居民合計有數萬人。因而,濤聲在星月下湧進岸上,屍骨被一具一具推入海中,這就是海上墳塋的來源。

時間裡,有些村莊陸陸續續被焚燒與殺伐,也發生集體屠殺事件,多數是被就地或移地掩埋。一個稱作摹瑟浦 的地方,警察拘捕了居民,罪名是莫須有的「赤色分子」,後來被集體謀殺,未經任何審判,因為先是勸降,一幅油畫畫著居民從山上舉白旗下山投降,聽說可以被軍隊赦免,當他們抵達農校操場集結時,發布赦免的上校,改以清查紅色游擊分子的名義,沒留下一紙判決書,便槍決了無數的老幼、婦孺與農民。屍骨被遺棄,經久沉埋地底,半個世紀寒暑過去,機場跑道挖掘出無數已寒的屍骨,埋藏在潮濕的沙石與泥土之間,從出土的照片中,我們幾次看見僅剩骷髏的頭顱,兩顆被無情的沉埋挖空的眼洞, (相關報導: 陳崇真觀點:聲援亞亞現場,有位86歲的老政治犯 更多文章

像似緊盯地瞧著我們,在問:「為什麼?」這讓我想起出發之前,我特地觀賞了相關濟州殺戮記憶的黑白電影:《芝瑟---未盡歲月》”jisuel”,有一個場景印象尤其深刻。婦人在血腥的槍口下問軍人,你們為何燒殺擄掠我們的村莊,軍人毫不猶豫地說:「我們來抓共產黨…」婦人嚥下最後一口氣前,疑惑地問:「甚麼是共產黨?」”Jisuel”即馬鈴薯的意思,既是村人維繫生命的營養來源,也生動描繪憨厚壯實的鄉下居民,一個個恰似濟州島形狀般的馬鈴薯。電影中的一個畫面:躲藏到洞穴的一位母親,從黑暗裡透進來的天光中,與產下的嬰兒躺在受難的泥土上,我久久凝視這畫面,不禁泫然;並想起1990年代初期,在六張犁亂葬崗第一次目睹斜躺在墳坡上的墓碑時,心頭難以抑制的傷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