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家裡經濟弱勢的小孩，很早出來打工、很認份努力生活……幸好他現在雇主知道過去被凌虐狀況、願意接納他，但我們約詢他時聽了也很感慨，他覺得整個過程，國家沒幫到他任何一點，還要背一條竊盜罪……」
2020年4月9日的桃園，20歲的小林（化名）因飢餓難耐到超商偷食物，包括特上奶茶1瓶、冰鎮檸檬紅茶1瓶及糖心蛋咖哩飯盒1盒，遭警方逮捕，竊取食物金額計132元──這本應是一起簡單的竊盜案件，但小林說出自己偷東西的原因後，意外揭開彰化一起「人吃人」真實地獄案件。
原來在偷東西以前，小林與另一名17歲少年小羅在彰化做鐵工，卻因疫情期間案量銳減，被雇主強迫辦手機門號供使用、被毒打拘禁、餵狗食餵狗屎與狗尿、電刑致殘，囚禁長達3個月以上，又被轉移到桃園。小林不堪虐待逃離宿舍，在兩根腳趾被電擊到壞死、饑餓不堪的狀況下去超商偷東西吃，法官卻看不見他偷東西的原因、判他有罪。
今（18）日監察委員葉大華、高涌誠發佈調查報告，即道出兩名少年被雇主囚禁凌虐、司法失靈、被害人反遭入罪的悲歌。談起這3年過程，葉大華即嘆，司法不僅沒幫到被害人，反而成為一種「加害」。
「樓梯間有一鍋雞湯，我肚子餓偷了雞肉。犯錯願受任何處置……」
小林與小羅為何遭雇主拘禁凌虐，葉大華指出，小林一開始是於2018年、18歲時透過臉書找工作、受雇於詹男與黃男，從事太陽能板組裝工作，在滿20歲成年後，雇主開始要求小林用自己身份去辦手機門號任其使用，也開始要小林簽本票，金額在6–20萬不等、一簽7張以上；小羅則是於2019年加入的，因為在前一份企業社工作不順利，轉換職場時竟被人強押上車、押到桃園受雇於詹男黃男。
這開頭聽起來就很不妙，葉大華指出，在2020年COVID-19疫情爆發前兩人工作基本上尚稱順利，但隨著雇主接案機會越來越少、疫情爆發後更是幾乎沒有收入，就發生小林與小羅被拘禁在彰化宿舍的情況。
隨著雇主接案機會越來越少、疫情爆發後更是幾乎沒有收入，就發生小林與小羅被拘禁在彰化宿舍的情況。示意圖，非事發工廠。（資料照，陳品佑攝）
2020年農曆年後，小林與小羅被押在彰化宿舍，被詹男、黃男、詹男同居人女友李女要求不得任意離開，必須在那裡做家務整理、替詹男與李女照顧女兒。這期間，小林與小羅遭多次虐打、被反鎖在3樓廁所與1樓倉庫、被迫生飲自來水吃狗飼料、甚至被迫吃狗屎狗尿，詹男與李男還用剃狗毛刀把他們的頭髮剃光。
小林與小羅究竟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要被這樣凌虐？查閱兩人被拘禁期間的「悔過書」（道歉文書），葉大華直言，少年們的處境不忍卒睹──
「我沒錢吃飯，偷拿床邊掉落零錢去買飯吃。犯錯願受任何處置。」「我肚子餓，偷切一塊冰箱菠蘿麵包偷吃。犯錯願受任何處置。」「樓梯間有一鍋雞湯，我肚子餓偷了雞肉。犯錯願受任何處置。」「因為沒錢偷拿別人的錢來當生活費，很後悔開銷沒分寸。犯錯願受任何處置。」「老闆買了晚餐，因被罰不能吃晚飯，半夜跟另一位同事吃老闆剩下的，隔天早上才說。」「跟妹妹（詹男與李女的女兒）玩，妹妹把尿布跟褲子往下拉，跟妹妹講了3次沒有停下，打了妹妹手心，當下沒有承認有打，隔天才承認……犯錯願受任何處置……」
一度向警察求救、卻因「無異狀」被轉移監禁地 他逃跑偷食物成竊盜犯
2020年3月24日，詹男把沒收的手機還給小羅、要求小羅去跟朋友借錢，小羅趁這機會透過臉書messenger向朋友求救，表示自己被囚禁了。隔日下午近7時小羅友人陪同小羅母親向警方報案、8時警方上門查看，但機警的詹男把兩名少年關押在倉庫於樓上，警方沒搜索票不能上樓查看、少年們也被要求不准發出聲音，最後警察只能發現「無異狀」離開現場。
警察不只沒幫助到兩名少年，也因這次報警引起詹男與黃男警戒，他們先是對兩名少年餵食安非他命等毒品、再用貨車轉移到桃園宿舍拘禁，最後是小林因飢餓難耐逃跑、逃去超商偷食物，本案才全面曝光──最後，小林雖然賠償店家8000元達成和解、是其竊取食物金額的60倍，卻仍被判竊盜有罪。
談起這起鐵工少年遭拘禁凌虐案，葉大華指出，這是從兒童權利、貧困青少年就業問題、警政司法、到犯罪被害人補償等制度皆失靈導致的悲劇。就警政而言，2020年3月25日警察上門查看詹男與黃男住處，雖然當下無明顯事實足認構成刑事案件、查無客觀急迫情形、無法發動搜索票等強制處分，但小羅已經發出求救訊息了，警方其實可以在不違法的情況下多加留意，例如多設一個巡邏點就可能發現異樣、甚至在兩日後少年們被轉移載往桃園時即時發現。
小林身為被害人、逃亡偷東西果腹卻遭定罪，亦是警政與司法之間聯繫失靈的現象──葉大華指出，小林和小羅被救出時都受傷非常嚴重，小羅患上精神疾病、小林兩隻腳趾受傷截肢回嘉義老家醫治休養，當時接獲小林的桃園警局因兩人傷重直接送醫、沒完成人口販運鑑定，小林雖在嘉義的警局被鑑定為人口販運受害人，當小林的竊盜罪在桃園地檢署偵審，這些資料卻沒能被同步轉到桃園，讓檢察官完全不知小林其實是被害人、直接起訴竊盜罪。
「我們認為，他（小林）是因為人口販運受害才成為這樣的竊盜罪，警方也有疏漏，我們認為本案應提起再審跟非常上訴。」葉大華說。
儘管雇主詹男黃男後續被以「殺人未遂」起訴、判刑8年與11年、看似很重，葉大華指出這訴訟過程也有很多疏漏。例如檢察官因為當時小林小羅受傷嚴重而沒有傳喚當事人意見、一審沒有法律扶助律師、審理過程把小林跟小羅當成「嫌疑人」來交互詰問等，「檢察官訊問目的是為了鞏固犯罪事證而進行，並非賦予被害人完整陳述意見權利。」殺人未遂罪雖然成立，二審的桃園高等法院卻不承認詹男與黃男的人口販運罪。
（相關報導：
北市國中生遭關鞋櫃「管秩序」、上學97天墜樓亡！揭秘校園最駭人「我是為你好」地獄
｜
更多文章
）
該如何讓被凌虐傷重的小林與小羅也能在司法過程陳述意見，葉大華引用2022年台灣第二次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國家報告審查之結論性意見34點，專家建議政府可以思考設置「兒童之家（Barnahus）」，係一專門晤談受害及目睹犯罪兒少之機構、並配置適當合格的專業人員處理──若是有這樣的機制，即便小林與小羅、或其他受害少年不出庭作證，也可以由專業人士協助警察部門提供最真實的證言，也可以保障兒少的司法權益，法務部與衛福部應研議其可行性。
「其實只要多問一句就會知道：他是被害人…」
過往談起「兒虐」，人們或許總會想到小小孩被虐打的事件、很難想到青少年求職受虐亦是兒虐，而葉大華指出，2018年發生桃園台印混血少年直播霸凌毆打、打到致死的案件，當時行政院已將職場致死案納入衛福部重大兒虐檢討機制、成立跨部會的兒少職業安全衛生小組。如今仍有大量青少年因為家庭經濟狀況不好必須提早找工作、臉書求職不慎落入殘忍不人道的人口販運險境，這問題應持續重視。
如今仍有大量青少年因為家庭經濟狀況不好必須提早找工作、臉書求職不慎落入殘忍不人道的人口販運險境。示意圖，非事發工廠。（資料照，陳品佑攝）
葉大華也指出，據勞動部2021年數據，青少年確實大多數透過社交軟體找工作、很少透過一般求職管道，也因此容易落入詐騙陷阱、例如柬埔寨人口販運案等，然而現在《就業服務法》法規監管機制有限；教育系統也有機會一起防範悲劇發生，例如小林與小羅事實上就學期間就在工作、有勞健保紀錄，即便離開學校也還是應該被追蹤。
依學校取得小羅勞保資料顯示，小羅在公司任職期間為2018年12月10日至2020年2月19日、之後就無勞保資料，如果學校在2月19日就去追蹤小羅動態，其實就可能發現小羅被詹男黃男拘禁的狀況、提早救出。葉大華提醒，如何追蹤中離生之就業情形、強化相關輔導與預警機制，教育部也應督促所屬檢討改進
最後談起司法部份，監察委員高涌誠表示，詹男跟黃男被以殺人未遂罪判11年、8年，這判刑不能說不重，可惜的是司法沒能注意到「刑罰」以外的法律意義，例如人口販運案就不成立。
高涌誠明白法官必須要嚴謹判刑、仔細調查小林與小羅是否有「與報酬顯不相當的工作」、也查到詹男與黃男聲稱說少年們賭搏欠錢才簽本票，問題是小林與小羅被24小時控制住、必須照顧詹男的家務跟女兒，這真的算「工作報酬相當」嗎？或至少，應該會成立《勞動基準法》第75條「雇主不得以強暴、脅迫、拘禁或其他非法之方法，強制勞工從事勞動」的狀況吧？但很遺憾，法院退縮到最狹義的殺人未遂罪來討論，沒能討論更多本案涉及的社會議題。
至於犯罪被害人補償，因囚禁凌虐患上精神病的小羅向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請求補償、卻在審議委員會與複審委員會都被認為不適用，高涌誠也嘆，這過程裡看不見制度的「溫度」。至於小林的竊盜案，雖然小林已經用8000元向被害人和解、檢察官大可以職權不起訴，司法卻也完全沒還原事實，「形成司法的冷漠，不僅沒幫到受害人，還成為另一種加害。」
談起小林的狀況，葉大華嘆，他是出身經濟弱勢家庭的小孩、早早出來打工養家也認份努力生活，沒想到捲入囚禁凌虐以後兩腳趾截肢求職不順、竊盜罪即便被判緩刑還是在雇主眼裡被貼標籤，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願意了解與接納他的雇主，「他覺得整個過程國家與扶助體系沒幫到他任何一點，他最生氣的是已經賠了錢還要背一條竊盜罪，大家知道這會造成這年輕人不容易找到工作，因為有刑事紀錄……」
（相關報導：
北市國中生遭關鞋櫃「管秩序」、上學97天墜樓亡！揭秘校園最駭人「我是為你好」地獄
｜
更多文章
）
「司法真的不要離年輕人太遠，這會影響他的未來發展，其實只要多問一句就會知道：他是被害人。」葉大華最後如此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