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高中想出去玩想幹嘛,都會被罵,他都會說是我們的錯、我跟弟弟的錯、我們會把整個家害慘、會害死整個家……我們也不能叫『媽媽』,爸爸要我們叫她『瘋女人』……」
只是想爭取民主,為何落到全家受難、後半生長達50年都精神崩潰?1987年時任總統蔣經國宣布「解嚴」,台灣看似可以民主了,只是就連出生在解嚴後的世代,都難逃白色恐怖陰影──出生於1990年後的小丰(化名),她的父親正是「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案」受牽連者之一,他一輩子走不出被刑求的痛、懷疑身邊所有人都是特務,就連女兒想出門、想跟媽媽見上一面,也會怒罵她:「妳會害死整個家!」
年約30的小丰與一般台灣年輕人看似無異,成長過程卻要面對一連串禁忌。直到長大她才明白這是爸爸過去被刑求監禁受的傷,他還在痛,一場冤獄打垮他畢業於台大的一切自信,他無法信任任何人,即便此刻的台灣真的不同以往,他仍認真告訴小丰:「學生裡都有特務。」
政治暴力創傷──這樣的詞彙在台灣或許陌生,也有許多人覺得「過去就過去了」,只是在小丰的成長經歷「過去」從未過去:「他們不一定會知道自己發生問題,他們覺得世界就是這樣,可是他的日常會壓迫到別人……」白色恐怖對父親來說仍是現在進行式,而該如何化解這些傷,將是台灣社會能否前進的永恆課題。
「爸爸生病了,你們知道嗎?」從小不自由、出門便會被大罵 她到高中才知爸爸生病了
有記憶以來小丰就是不自由的,爸爸似乎隨時都很緊張,每天晚上會花上1–2小時把門窗都鎖好,每通打來家裡的電話都要錄音,小丰和弟弟上下學爸爸必定接送,兩個小孩無法去任何朋友家玩、甚至連畢業旅行都不能去,因為爸爸覺得任何人都在監控他們。小丰跟弟弟曾想爭取出門跟爸爸大吵,換來的是爸爸痛罵:「你們會害慘整個家!你們會害死整個家!」
小丰即將上小學時雙親離婚,當時爸爸主張是因為媽媽家暴,在法庭上說著「媽媽拿菜刀追殺他」、「媽媽拿什麼東西從他嘴巴上敲下去,他滿嘴都是血,所以現在滿嘴都假牙」,爸媽離婚後小丰也不能跟媽媽見面了,她跟弟弟只能叫她「瘋女人」,媽媽寄來學校的信都不能開、不能讀。
某次在師長安排下母子見面,小丰竟愧疚不已,回到家只覺得:「完蛋了,我背叛整個家!」她說那時又自責又覺得自己沒用,雖然老師都說不要講就好,她仍忍不住跟爸爸吐實,自然是換來一陣痛罵,那時她困惑:「到底是怎麼了?」
她憶起身為「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案」受牽連者之一的父親,當時主張離婚是因為媽媽家暴,「拿菜刀追殺他」。(資料照,顏麟宇攝)
「意識到他是什麼疾病後,我就無法再是一個『女兒』了,我成為一個『照顧者』。」小丰說。而意識到父親正是白色恐怖受難者以後,小丰也發現那些課本不講的陰影纏繞著整個家族,直到現今。
一場冤獄打垮台大菁英畢生自信:沒機會認識到那樣的爸爸了,已經是死掉的人了…
距今50多年前、1967年發生的「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案」,小丰的父親正是受牽連者之一,走訪案友以後,小丰也認識一個她從未認識過的父親──那一年,想讓台灣變更好的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想將黨外人士送進國會,他們想監票、想助選,沒有打算做什麼激烈的行動,卻有特務混入煽動放炸藥叛亂,一群人什麼也沒做便被指控為叛國份子,株連百餘人、受判刑也有十數人。
小丰是在父親出獄後才出生的,對於當年的父親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促轉委員彭仁郁曾經陪小丰一起去採訪案友,彭仁郁記得:「她問到的爸爸,跟她認識的爸爸是不同人……他當年意氣風發、可能是吳叡人的等級,但他們(孩子)沒機會認識那樣的爸爸了,已經是死掉的人了,連他們自己也這麼覺得。」
曾陪受難者家屬採訪案友,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委員彭仁郁(見圖)說,當時她問到的爸爸,和她記憶裡是完全不一樣的。(資料照陳,品佑攝)
「有次同案說爸爸以前是很會講話的人,口才很好、整個人狀態很好、對人很好很正直,我跟他講說那完全不是我能想像的爸爸,他說:『妳要相信他,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小丰說著那個無緣的父親少年時。
究竟是什麼打垮了當年社會上少數的台大菁英?在小丰看來,讓爸爸最難承受的是「背叛」──案發時爸爸曾經逃亡過一段時間,拜訪身在調查局的親戚時,對方勸他快去警備總部投案、只要說是來「自新」的就不會有事,怎曉得爸爸去了一趟警備總部以後就回不來了,先面臨酷刑拷問、強光照射都無法入睡,接著又面臨多年牢獄之災。
越是強調自己清白判刑越重,更是壓垮爸爸的最後一根稻草──小丰說前輩曾講過「你掙扎越多判越重」,雖然她知道爸爸講理非常清楚,可以說國家、憲法賦予他何種權力,沒有公平審判就是「政治迫害」,但一切抗辯都沒有用,國家就是要關你,他們以為能講道理、能用知識救自己,最後仍被打垮了。
「他們最有自信就是聰明才智啊,問題是,我是地方上的知識青年,但沒有用。」彭仁郁說。而小丰回憶:「爸爸有說一句話:『他們就是打到覺得這結構(劇情)可以了,才停下來。』去看判決書真的很扯,還扯到史明、彭明敏啊、黃英武全都放在判決書,判決書裡不是說他們合作什麼,是說這些人都有關,好像有理由判很重,爸爸案友說他們本來被判二條一(唯一死刑)……」
左起為前總統府資政彭明敏、前總統李登輝、陳水扁。(資料照,新新聞)
過去小丰不明白為何父親一輩子都在打官司,他整天埋首書房看卷宗,螢光筆劃滿滿重點卻沒贏過一次,成天喊著「司法不公」,只是就彭仁郁的觀察,小丰父親對官司的執著,或許就是一種被平反的渴望──50年前的官司讓他輸了一切,他好想贏一場,一次也好,好想贏。
認識數十年卻不知難友天天吃安眠藥度日 說出口才可能療癒的傷:如果你想講,是可以講的
而小丰說:「我以前做的努力其實不是白色恐怖的努力,是想帶他看醫生……我一直很氣他不打人,他打人就可以強制送醫了,但我爸不是那種人、他連髒話都不會罵,我一直沒有破口可以讓他去看醫生……」長期在父親的飆罵與壓力下過活,小丰也是上大學才發現自己身心出現問題,如今仍在抗戰。
一人受難,全家坐牢──這是許多白色恐怖受難家庭血淋淋的實態,大家都痛,卻未必知道傷口在哪,小丰如此看待:「這是一般人的受苦狀態,政治暴力更是很少有人把他想在一起……他們不一定會知道自己是有問題,他們會覺得這世界就是這樣,可是他的『日常』會壓迫到別人──我爸說整個白色恐怖把他人生都毀了,我也覺得,呵呵,他把我們弄壞了。」
政治暴力創傷修復路漫漫
政治暴力創傷療癒,這是在台灣轉型正義極新的概念,在促轉會擔綱這項職責的彭仁郁甚至會碰過一些前輩問:要不要把資源讓給別組?那些受難者以為傷痛已經過去了、自己好好的,但大概一年後他們也會跑來告訴彭仁郁:「跑來跟我說他晚上都會做惡夢,或難友因為身體不好,打電話去不是當事人接,是家屬接……安眠藥都已經吃了好多年,難友都不知道自己其實彼此有狀況,也不知道對方吃了這麼久的藥,知道以後前輩們會突然有很大的震憾,想說難友都認識幾十年了,怎麼心理上的苦都不曉得……」
關於白色恐怖,肉體上的用刑、生命被幾顆子彈剝奪的殘酷容易被看見,心理上的苦卻連受難者都未必能意識到。小丰說如今爸爸是好多了,可以接受居服員來家裡已是很大的進步,只是還有很多受難者未必能意識到自己的症狀,她以受難者女兒身份出來談家族之痛,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希望社會意識到政治暴力創傷──
「雖然我覺得自己沒什麼價值,但如果這經驗拿出來分享可以幫助到某些沒辦法說話的人,我就願意稍微動一下……要有一個人告訴大家有這件事,讓有創傷經驗存在的人看見有人也是有經驗的,我也要跟那些沒有創傷經驗的人說這件事:我的身邊也有其他人這樣,你們要看得見這些東西……可能有天也會跟無法說的人說『如果你想說就來』,他們可能光是聽到有人站出來說就會有刺激,我要強調這些沒有不好,如果你想講,是可以講的。」
在台灣的轉型正義中,政治暴力創傷療癒是極新的概念,往往連受難者也未必能意識到。(資料照,MIKIYoshihito@flickr)
而或許,唯有傷口被承認與療癒,這社會才能向前一步,漸漸擺脫過去陰影,受難者也終能脫離過去的時空──真正痊癒的那天或許還遙遠,但只要有開始,一切並不會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