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宮:《極樂之邦》選摘(1)

「她抱著沉睡的寶寶,坐在角落,看著穆斯林和印度教徒三三兩兩前來,把紅線、紅手環、紅紙條綁在陵墓四周的柵欄上,請求沙希德護佑他們。」圖為印度的清真寺與穆斯林。(美聯社)

她在五個孩子中排行第四,在一月的某個寒夜,生於沙賈漢納巴德,即舊德里。由於斷電,產婆阿蘭.巴姬就著燈火接生,然後用兩條圍巾把剛呱呱落地的她包起來,放到她母親的臂彎,說:「是弟弟喔。」當時燈火昏暗,難怪她會看錯。

嘉涵娜拉.貝龔懷頭胎之初,她和她老公就說,如果是男的,就叫他阿夫塔博。這對夫婦已生下三女,苦等了六年,終於等到阿夫塔博。他出生那夜,是嘉涵娜拉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翌日清晨,太陽升起,房間溫暖、舒適。嘉涵娜拉解開小阿夫塔博的包巾,心滿意足、萬分憐愛地撫摸這個小寶貝。從眼睛、鼻子、頭顱、脖子,摸到胳肢窩、手指、腳趾……突然驚覺,寶寶的陰莖下方還有個小小的女陰,儘管發育不良,無疑是女性生殖器。

新生兒可能嚇到母親嗎?嘉涵娜拉.貝龔的確被嚇壞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心臟揪緊,就要粉身碎骨。第二個反應是仔細再看一次,確定自己沒看錯。第三個反應是退縮,離孩子遠遠的。她突然腹痛如絞,一道細細的屎水沿著大腿流下。

第四個反應是想死,她要和那孩子同歸於盡。第五個反應是抱起那孩子,把他抱得緊緊的,從已知世界與未知世界間的裂縫跌下去,在那黑暗的深淵中墜落、旋轉。她本來知道的一切,從瑣事到大事,對她而言,再也沒有任何意義。她只會烏爾都語,在這種語言之中,不只是生物,所有的東西,包括地毯、衣裳、書本、筆、樂器,都有陰性和陽性之分。只有她的寶寶雌雄莫辨,不男不女。當然,她知道有個字眼指的就是那樣的人—海吉拉。其實,有兩個詞彙指稱這種人,就是海吉拉和金納,然而光是兩個字不能構成一種語言。而人是否能存活在語言之外?這個問題自然不是以文字呈現在她面前,甚至不是一個簡單的句子,而是來自胚胎的無聲怒吼。

她的第六個反應是把自己清洗乾淨,暫時保密,甚至不對她老公說。第七個反應是躺在阿夫塔博旁邊休息一下。就像基督教的神,在天地萬物造齊之後,歇工安息。只是那神創造的世界是有意義的,而嘉涵娜拉.貝龔創造的新生命,顛覆了她對世界的認知。

她告訴自己,那畢竟不是真正的陰道。雖然有縫隙,裡面卻沒有開口(她仔細檢查過了),只是個附屬器官、新生兒的特殊症狀,時間一久,縫隙說不定就癒合、消失了。她會去她所知的每一座寺廟,向神明祈求。她相信,神明必然會幫忙,一定會的。也許神明一直在護佑著她,只是她不一定知道。

嘉涵娜拉.貝龔終於有體力走出家門的第一天,就抱著阿夫塔博到沙希德神廟。那神廟離家不遠,約莫走個十分鐘就到了。那時,雖然她還不知夏爾瑪德.沙希德的事蹟,依然步履堅定地走向神廟。也許,沙希德在召喚她。她也可能是受到那群奇怪的人吸引,去米那市場的路上,她有時會看到一群外地人在神廟旁搭帳篷。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以前,看到那種人,她總是視若無睹。現在,對她而言,那些信徒似乎突然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相關報導: 楊澤專文:源於情幻色空的慈悲心 更多文章

不是每個去沙希德神廟的人都知道夏爾瑪德.沙希德的故事。有些人知道一點點,有些人一無所知,有些人則自己編造。很多人知道,他本來是信猶太教的亞美尼亞商人,為了追尋真愛,從波斯來到德里;很少人知道,他愛上的是阿貝.詹德,一個他在巴基斯坦東南信德省遇見的印度少年。很多人知道,他已放棄猶太教,改信伊斯蘭教;很少人知道,他最後也棄絕了正統伊斯蘭教。很多人知道,他赤身裸體在沙賈漢納巴德街頭苦行,直到被公開斬首;很少人知道,他被處決不是因公然裸體,而是被控背教。當時的皇帝奧朗則布是虔誠的穆斯林,他把沙希德找來,要沙希德證明自己是真正的穆斯林。奧朗則布要他背誦〈清真言〉:「la ilaha illallah, Mohammed-ur rasul Allah(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沙希德在皇宮裡的紅堡,一絲不掛地站在伊斯蘭法官和大學者面前,接受審判。藍天中白雲靜止,鳥兒也僵住了,紅堡空氣凝重。沙希德起了個頭,就沒再繼續。他只唸出這幾個字:「la ilaha(萬物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