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羅斯大舉入侵烏克蘭的戰火狼煙之中,人們在電視機前看到的多是以老人、婦女和兒童為主的烏克蘭難民大潮源源不斷湧向周邊國家。然而, 就在難民大潮外流同時,也有一股不太被人注意的國際志願者小潮流逆向進入烏克蘭。
近日,BBC中文追蹤訪問到了三名不久前才移民英國的香港人,記錄他們前往烏克蘭的旅程和心理歷程。
在接受訪問的香港人中,有的決計加入烏克蘭領土防衛外籍志願兵團,希望擔起後勤和醫護崗位;有的則希望參與人道支援工作,接送難民和派發物資。
已經在英格蘭某地定居的25歲香港年輕人Spencer,看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狀況一下子坐不住了。經歷過香港反送中、反修例抗議風潮的他毅然準備前往烏克蘭參加志願軍團,並表示 「自由不是免費的,很多人要用屍體,要用血去換取這一代的自由」。
在被問到決定前往原因時,他憤憤地說:「總不可能要烏克蘭人一個民族去承受被俄羅斯侵略吧?」

俄軍在閃電戰未能成功之後開始對烏克蘭城市實行圍困和焦土戰術
2月28日,也就是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第五天,僅在台灣接受過業餘槍擊訓練的Spencer,與僅具擔當香港註冊護士經驗的Alice,在聽到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號召人們參加國際志願兵團後,便聯絡了烏克蘭駐英大使館。 在收到對方回復之前,他們就急不及待訂購了機票,打點行裝,翌日前往波蘭。
「你說我怕不怕? 怎樣會不怕呢? 面對的是坦克車,是炮彈,」Alice很坦率地回答。
據說,他們起行當天,或許是過度緊張,等候出租車時,Spencer甚至禁不住作嘔起來。 一些散居英格蘭各地的香港人朋友,最初聽到他們的決定也都是憂心如焚,不停來電與發短訊勸阻說,「什麼? 你想清楚了沒有?」
面對這樣的勸止,Alice感覺是何其熟悉。 還記得兩年多前,香港反修例運動爆發,她連番走上示威衝突的前線候命,於催淚煙與橡膠子彈橫飛之間,為示威者療傷,據稱當時很多友人也這樣勸阻過她。
對她來說,如今香港的示威抗議已成為過往雲煙,留下的只是記憶與痛楚。
香港國安法實施之後,Spencer和Alice雙雙抉意移民英國。而對他們來說,當年希望保衛香港人自由權利的未竟之志,成了他們決定奔赴烏克蘭的原動力。
每每談起烏克蘭局勢,他們總是不由己地說:「就如香港當年那樣」,彷彿也能感受到切膚之痛。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數以百萬計烏克蘭婦孺被迫加入難民大潮
生與死的思想鬥爭
3月1日,俄烏戰爭的第六天,Spencer和Alice這兩位從未真正見過戰場的香港人在既躊躇與忐忑的交雜心情中,飛抵波蘭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Kraków)。從那裏,距離最近的波烏邊境口岸只有約三小時車程。
對二人來說,幾天前還只是的一份衝動,如今即將成為現實。那一刻,千絲萬緒在他們腦海閃過,無言無語中心濤澎湃,不由自己。
雖然前往參加志願軍團的人都說不怕死,但生與死仍然是人們遇到這種情況時無法迴避的嚴肅話題。於是,在起行前數小時,二人趕忙草擬好遺囑,開始作最壞打算。
Spencer說:「我們決定起行,便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差別是要如何死去而已」。
整理好行裝,從旅舍退房,二人在路邊幾經等待後,終於會合了司機和另一名外籍現役軍人。一行人上了車,便向波烏邊界的某集合點進發。
烏方派來的車子據說很狹小,司機行車又快又飄,兩人緊夾在多件行李中顛簸搖晃, 偶爾遙望到窗外景色——和平世界的「最後風景」,腦袋裏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沒想到會歸家無期」
汽車到達邊界後,Spencer回憶說,「覺得已經距離戰爭不是很遠」。
集合地點是一家昏暗的舊旅店。下車第一眼看到的是十多名身穿軍服的參軍者與來自挪威的戰地記者在那裏進進出出。
誰知,就在這距離實現他們援助烏克蘭志願咫尺之遙的地方,二人原本的激情與亢奮竟在一份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合約面前迅速冷卻了下來。
原來,所有烏克蘭領土防衛外籍志願兵團的參與者,包括擔任軍醫行列者進入烏克蘭之前必須簽訂一份合約。參軍合約的有效期,訂於烏克蘭戒嚴令結束之時——也就是說參軍者的服務限期是直到戰爭結束,沒有確定的終結點。 換言之,一旦入境,只要戰爭沒有結束,兩人就沒有權利離開烏克蘭。
這一條款使他們大感詫異,頓時有點唔知所措。Spencer說:「我沒想過會歸家無期,他們還會收起我們的護照」。
對於烏方給與的合約,Alice的第一反應則是更加強烈的抗拒。她說:「我去從事義務工作,不是要酬勞高和福利好, 但最少要有權能夠隨時退出」。
根據BBC記者查證烏克蘭國家通訊社的相關報導,烏克蘭第一副部長葉寧(Yevhen Yenin)曾表示,外籍志願兵團參與者「會簽署一份合約 ,獲得軍事護照,然後取代他們的居留許可。 如果將來這些外國人想成為烏克蘭公民,我們會立法提供途徑」。
據烏克蘭政府方面的訊息稱,自國際志願軍團成立以來,現有逾兩萬名來自52個國家的人士報名加入。這一數字目前BBC未能獨立核實。
英國首相約翰遜已經警告公民稱,尤其是現役軍人,不要前往烏克蘭,否則有關做法可能會涉嫌違反恐法。

兩人返回克拉科夫後,到火車總站嘗試協助陸續抵達的難民
「心裏的落差是太大」
就在兩人為合約的條款焦慮不安時,幾位來自其他國家的志願軍人主動上來搭訕。周邊人的興奮與躍躍欲試,反而更讓兩位香港人猶豫不定了。
Spencer描述說:「他們可能是一群槍械發燒友... ... 好像著迷一般」。 周邊人面對戰爭迫不及待的態度反而讓原本一片熱情的他們三思。
經歷一番思想鬥爭之後,兩人決定最後一刻「臨崖勒馬」,自行折返波蘭。
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從一開始滿腔熱忱,最後卻似是臨陣變卦,Alice坦言,「心裏的落差是太大」。

陳凱興在烏克蘭南部城市奧德薩向獨居長者派發物資
「我們至少不能顯得抖震」
然而,並非所有前往烏克蘭的香港人都因為合約而止步,有人則從別的渠道前往協助。
就在Spencer和Alice從烏克蘭折返的翌日,來自一家在英港人基督教教會的一些成員,成功進入了烏克蘭西部城市盧茨克(Lutsk)。
英倫好鄰舍教會傳道人陳凱興與隊員,入境烏克蘭之後一路往東南,去往敖德薩(Odessa),為當地未有撤離的獨居長者運送藥物等重要物資。 他們另有四名成員,留在波蘭邊境城鎮海烏姆 ,在難民中心分發食物和接送難民。
在問到為什麼一定要前往烽火狼煙處的原因時,陳凱興也表示是出於不忍看到烏克蘭孤軍作戰。 他說,在香港反修例運動時,他也曾感受過這份「我在承受災難, 為何這個世界靜默的困苦」,因此決定要身體力行與烏克蘭人站在一起。
接受BBC訪問時,陳恰好正從敖德薩前往利沃夫(Lviv),當晚在兩地之間的城鎮留宿時,空襲警報四響,民眾按呼籲全市關電,四周漆黑一片。
被問是否為自己生命擔憂時,他直言「會害怕的」,但是,「空襲警報下,烏克蘭婦女仍在街頭喝咖啡,我們至少不能顯得抖震」。
「略盡綿薄之力」
對比起一路東行時的的忐忑不安,返程波蘭的路上,Spencer和Alice的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
縱然由於種種原因無緣親身上陣援助烏克蘭,回到克拉科夫火車總站的Spencer 和 Alice,仍希望能找到為烏克蘭難民略盡綿力的辦法。
Alice說,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難民乘坐一班班火車陸續抵達,兩人滿是心酸,尤是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