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先生近期出版的新書《中國的未來》裡的觀點,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宋魯鄭先生近日(4月4日)在BBC中文網發表署名文章《沈大偉對中國政治制度的錯誤估計》,宋魯鄭先生文中提及沈大偉對中國制度有了一些新的提法:「民主有很多形式,不能一概而論。我當然不會建議中國採用美國式的民主。」 「如果中國採取半民主(Semi-Democracy)模式的話,應該是非常接近新加坡模式。」
有趣的是,宋先生並沒有認真探討半民主的新加坡模式是否適合中國,而是一味強調中國現在的政權模式的特色性,似乎中國的傳統與現實,註定了中國現在政權模式不可改變,天然合理。
宋魯鄭先生文章給讀者的感受是,中國現在的體制是合理的,中國連沈大偉先生提出的「半民主化」,也不需要。
一、 關於前後30年
宋魯鄭對沈大偉觀點的評價是:「沈大偉先生的錯誤在於,要麼他完全忽視中國政治制度在前30年的積極性作用,要麼過高估計政治制度在後30年中國發展的作用。」可惜,我們沒有看到宋先生對毛時代30年中國政治制度的積極性作用的精闢分析或指證。宋先生在文中也指出,中共結束了文革,從個人集權制過渡到了集體領導制,經濟上從計劃經濟過渡到了市場經濟,所以中國經濟出現了活力,也實現了「崛起」,躍居成為第二大世界經濟體。
宋魯鄭看到了中國政治的改變,但並不完全尊重史實,甚至不尊重中共自己作出的關於文革的相關決議,毛澤東從三反五反到打擊右派,再到文革,以過激的社會主義建設與階級鬥爭方式,使數以百萬人遭到迫害,數以千萬人非正常死亡。中國經濟也到了崩潰的邊緣,如果還要從人類罕見的政治災難中找到積極的作用,如果真有所謂的亮點,只能說那是人類的某些生存或發展必須的本能,帶來的些微進步。還有,專制形態下,剝奪公民的自由選擇權,用政治號召來製造紅旗渠、大寨這些人造政治工程,均是非市場經濟行為下的「政績」。這些政績的背後,既不尊重個人勞動財富的創造,也不去評估投資與產出的績效,特別是像大煉鋼鐵這樣的大運動,對森林與生態的破壞,對私有財產的掠奪(百姓要砸鍋為鐵,奉獻給公社煉鋼),結果都是災難性的。
有一種詭辯邏輯,叫辯證唯物主義,這種詭辯邏輯總能在反人性的歷史事實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積極意義,譬如人民公社這樣的反人性剝奪私有財產的政治體制,辯證唯物主義者們卻看到了它的積極一面,就是辦了許多大專案,一句政治號召,百姓就交出土地,甚至交出耕牛與糧食,然後吃公社大鍋飯,最後釀成數以千萬計的人被餓死,還有,公社要興修水利工程,百姓就離鄉背井,逃荒要飯,無償讓出土地。這種歷史唯物主義詭辯邏輯,根本忽略的是人權,或對人的生命權的敬畏。生命對這些辯證唯物主義者來說,永遠都是政治工具,為了政黨的政治目標,隨時可以奉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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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時代的30年,中國社會既沒有政治自由,也沒有經濟自由,所謂計劃經濟,就是政治完全控制社會經濟,每一個人都必須依附行政權力來生活。改革後的三十年呢?中國經濟有了一定的自由度,但中國人民沒有選舉與被選舉權,也沒有憲法保障的各項自由權,連中共政黨內部,也沒有黨內的民主。
現在沈大偉提出的,只是希望中共邁半步,實現半民主,達到新加坡那樣的一定政治控制下的法治、民主自由社會(半民主半自由法治社會)。
二、中國的權力交接仍然充滿刀光劍影
宋魯鄭的文章,與中共主流媒體一樣,強調一党領導的優越性:「一党領導,可以避免委託代理風險、制訂長期的發展戰略」、「定期更替則可以帶來新的血液,更避免政治強人的出現。」
宋魯鄭如何解釋歐美憲政民主國家的長期發展戰略?民主共和制,定期選舉國家領導人,難道就沒有國家長期戰略?民主與極權國家的國家長期戰略是一樣的存在,只是,民主憲政國家由全民或公民委託的議員,來參與國家制定國策,而極權國家只會由最高領導人或最高領導集體來決策國家戰略。最為致命的是,共產黨的戰略完全不是國家戰略,而是解放全人類的戰略,如果不通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過渡到高級階段,並進而實現全人類的解放,那麼,共產黨就改變了自己的歷史屬性,如果共產黨尊重自己的歷史使命,那麼,中國的國家戰略則是要改變人類未來進程的戰略。
再說到政治強人,中國的政治體制一直沒有解決政治強人與政治庸人的問題,毛澤東是政治強人,鄧小平也是,前30年的中共體制,沒有解決毛澤東的政治強權問題,因此釀成了文革等一系列災難,後三十年的開始,中共也沒有解決鄧小平的強權問題,鄧小平因此可以罷免了華國鋒、胡耀邦、趙紫陽三任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中共強調槍桿子裡面出政權,而其內部,則遵循的是槍桿子裡面出政治強權,誰掌握了軍權,誰就擁有了黨內的核心地位。只要是党領導軍隊,軍隊沒有國家化,那麼,宋魯鄭所言的避免政治強人的出現,就是一個笑談。
沒有獨立的國會議會制約,一党領導一切的體制,不可能遏制政治強人的出現。這是一黨政治的悲劇性宿命。至於說到它的安全性,宋魯鄭提及,中共政制至今幾代轉換,都是和平的,但宋魯鄭沒有細細思量它暗藏的刀光劍影,毛澤東把政權交給華國鋒、江青,權力交接是失敗的,鄧小平把政權交給江澤民,並隔代指定了胡錦濤,不受制約的江澤民因此擁有了軍隊的擁戴,所以把胡錦濤變成一介政治庸人,而胡錦濤在移交最高政治權力之時,既遭遇到薄熙來的挑戰,又受到周永康的異變,迫使習近平改變了刑不上常委的中共政治潛規則,中共現在的政治格局,某種程度上,是被一記耳光、一場車禍改變,薄熙來對王力軍的一記耳光,以及令計畫兒子的一場車禍,就將中共的政治格局完全改變了。
一個龐大政治體的暗箱政治,總是給人一種和平假像,但它是靠專政維穩機制來維繫它的穩定,專政機制一旦失靈,就必然分崩離析,而它的最終崩潰,就對社會與當局自身造成重創,甚至是災難性的大變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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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龐大而不受制約的行政體系
宋魯鄭為了證明中共官僚體制的正當性,不惜從傳統中國社會中找資源:「如果從中國自身的傳統和現代演變的角度,我們可以說:中國幾千年就是一個政治核心,人才全國性選拔。」這種觀點無疑是在證明中共仍然延續了家天下的極權模式,只是傳統社會中的家天下,變成了現在的党天下,傳統中國社會選賢任能,通過科舉制來實現,所謂道德文章優秀者,朝為放牛郎,暮入天子堂,個人的德性與才華,是被選入各級行政職位的標準,所以傳統中國社會的穩定性,是建立在德治與法治互補之上,還有就是,傳統統治者畢竟還有對天地神靈的敬畏,對生命的神聖性有一定的良性認知。
而中共的政治體系沒有信仰,把政治觀念當成個人信仰,把一黨統治當成最高價值追求,不惜一切代價維持一黨的專政統治。如果說戰爭年代早期中共政治人物還有一定的理想追求的話,和平時代特別是市場經濟時代的中共則完全是一個利益集團。中共的人治,使官員的進入機制、升遷機制、淘汰機制都 非常隨意,特別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共高級領導人的子女均可以被分配安置一個副部長級位置,這種權貴聯盟一直深刻地影響到現在中共政治格局。譬如李鵬的兒子李小鵬,從國企直接任職山西省副省長,而李鵬的女兒李小琳是重點央視的掌門人,近日曝光的巴拿馬檔上,就有她的洗錢記錄,由於離岸洗錢的名單涉及更多的中共領導人,中紀委也難以入手調查處理。
所以,現行體制這種靠血親與利益維繫起來的政治同盟,它的合法性與合理性能有幾成?宋魯鄭先生的文章裡,均刻意回避了這些無法回避的事實。與傳統社會的政權相比,中共政權既龐大,又深入到社會的最底層,它的宏大在於,既有党系幹部,又有團系、婦聯、工會、文聯作協等等政權輔助體系,這一行政體系疊床架屋,使國力不堪重負,而且這一體系從中央一直延伸到最基層的鄉鎮,黨團系更是深入到村一級。傳統社會的政權只是到縣一級,縣以下靠自治,靠士紳或家族的力量維繫。特別是傳統社會一般只有三五名縣官,而鄉鎮機構和人員不斷擴張,不僅普遍建立了黨委、政府、人大(專職主席副主席及辦公室)、紀委、武裝部等所謂「五大班子」,一些地區還設立了政協機構。
如此龐大的行政機構靠誰養活,當然是納稅人,各級地方政府不僅需要財政供養,還是地方巨大債務的製造者,由於政府不斷換屆,所以地方債務是無責任債務。在經濟快速增長之時,中央與地方、官與民勉強可以維持經濟平衡,但經濟增長停滯或經濟出現危機之時,社會矛盾必然會集中爆發,當地方政權不能向上級政府獲得經濟支持之時,他們會通過各種巧取豪奪方式,來維持政府利益集團的利益。
中國龐大的行政體系是在經濟快速擴張過程中形成的,既是為了擴張公權力的勢力,又是福蔭各種權貴關係,在經濟下行或危機過程中,必然會撕裂社會,它會造成基層社會的利益衝突與撕裂。
龐大的官僚體系不僅吞蝕著中國經濟增長的紅利,在政治上,其公權力也無法形成制約,無論哪一級政府的五大班子,都會形成一個以黨委書記為核心的權力中心,每一個成員或機構都要在各級核心的羽翼下生存與發展,所以,每一級黨委政府,都會是一個權力與利益的共同體。在家天下時代,百姓只需要供養一個帝王的大家族,縣級行政編制也不過三五名,而現在的党天下,百姓卻在供養政府之外,還得供養黨系及其附庸機構(工青婦以及所謂的事業單位)。
有鑒如此,中國的政治轉型,要麼是自上而下的積極轉型,要麼是經濟不堪重負,被迫轉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經濟與社會各種危機爆發,經過一段時間的社會動盪,最終實現轉型。世界經濟一體化的今天,中國的政治形態不可能例外。
中國的政治轉型,像沈大偉提出的半民主化,也是一種妥協方式,中共如果能積極主導這種政治轉型,也許可以避免災難性的突變,如果仍然迷戀宋魯鄭式的讚美,不思政治改革,結果必然是災難性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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