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著還在滲血的眼角,一跳上計程車我就開始爆哭,但不是因為擔心肉體上的傷,而是意識到something wrong!否則,我用心輔導與陪伴的孩子,怎會攻擊我」、「發生這樣的事,我不禁問自己,一直以來,我對自己與孩子的互動與關係是否都太自信了?」「做了14年情緒行為障礙巡迴輔導老師(以下簡稱:情障巡迴老師),我的服務系統未能漸入佳境,反而崩潰了!」去年底遭自己輔導的學生拿木椅菜刀攻擊的施相如一連串的自問自答,檢討自己、檢討體制,對孩子卻是一句重話都沒說。
提到心理輔導,多數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學校輔導室,任何學生有大小煩心事,都可以去找輔導老師聊聊。但若導致學生陷入憂鬱、暴躁、人際關係惡化等情緒行為障礙的原因是源於自閉症、妥瑞症,甚或思覺失調症所致,其輔導難度恐怕就不是一般輔導老師所能解決的。
各級學校中都設有輔導室。(資料照,取自ryan melaugh@flickr)
此時,各縣市依《特殊教育法》聘任之特教巡迴輔導老師,就至關重要。施相如就是台南市教育局聘任的數十名情障巡迴老師的一員,服務對象包括台南市各國中、小及市立高中因身心疾病導致各種情緒與學習障礙的孩子。
施相如每天工作的常態,就是在各校之間穿梭奔波。雖然表訂工作時間為每周15節課、每節45分鐘,但基於「特教零拒絕」的使命感,其工作模式早已自動調整成「24小時on call」,陪伴孩子的身影更遍及教室、家庭、精神病房,她的座右銘是「孩子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輔導1周1次暑假不間斷 施相如還帶女兒陪個案用餐
去年底攻擊施相如的個案,也是她全心付出的孩子之一。這名目前就讀台南北區某明星國中二年級的男生因患有妥瑞症,情緒控制與人際適應能力低落,從小就有自傷經驗;升上國中後,更因不適應學校體制等問題,狀況不斷,以致於國一下學期開始,他就再也不願意到學校了。
需要幫助的孩子不到學校怎麼辦?一般輔導老師多半只能兩手一攤,但特教巡迴輔導老師可不行!施相如說,憑良心說,若孩子不到校,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一定有義務要到家服務,但因她的工作模式向來就是「以人追人」,所以一得知個案到校接受輔導有困難,她就回報孩子就讀的國中,並取得家長同意,每周一次直接到家輔導。
台南市情緒行為障礙巡迴輔導教師施相如(右)2019年赴高師大參與研習。 (取自高雄師範大學特殊教育中心網站)
遭輔導個案砍傷不提告 她:要檢討的是學校、體制
沒想到憾事還是發生了。事情發生在去年12月9號,施相如依課表到個案家中輔導,且因自認與個案已建立了一年多深厚的師生情誼,她沒等同行的社工與個案爺爺到場,就獨自進了門。施相如說,個案雖因情緒行為障礙抗拒到校,卻十分渴望拿到一紙國中畢業而非肄業證書,偏偏校方要他出具醫學中心的就醫紀錄,才准請病假,出缺勤考核缺乏彈性;而她隨後出示的成績評量計畫,顯然也造成個案不小壓力。
施相如說,看到個案低頭啜泣,她意識到孩子的情緒再度瀕臨崩潰,但為免造成更大的刺激,她邊看手機邊故作鎮靜地問道:「你最近情緒還好嗎?」沒想到一抬頭,孩子竟起身拿椅子砸向她,然後跑進廚房拿出菜刀,一面高喊著:「反正我再努力也沒有用」,一面朝她手臂砍下。生死一瞬間,還好施相如當天的外套布料滑溜,才未造成更大傷害。
事後施相如到醫院驗了傷,當天也著實哭得很慘,但隔天還是如常出現在輔導現場,理由是若她請假,其他需要輔導的孩子怎麼辦?闖禍的學生待情緒平復後,不斷傳簡訊向施相如道歉,孩子的媽媽更是在登門道歉時抱著她痛哭。施相如說,她當然會要求孩子深刻反省,無論如何都不能以自身情緒為由對人施以暴力,這是法律也是社會規範的底限。但她不會提告,畢竟孩子就是有狀況,她要檢討的對象是學校、是體制!
情緒行為障礙巡迴輔導教師施相如曾遭個案拿刀劃傷,但就醫隔天仍出現在輔導現場。示意圖,與新聞個案無關。(資料照,陳明仁攝)
南市教育局組成專業輔導小組 無奈校方不積極
由於個案情況確實棘手,已非情障巡迴老師單打獨鬥所能應付,台南市教育局去年中旬便正式開案,對個案啟動專業團隊輔導。依《特殊教育法》,特殊需求學生專業輔導團隊成員除了特教巡迴輔導老師,還應包括學校校長、行政人員、輔導老師、資源班老師、輔諮中心心理師、社工,必要時還可邀請精神科主治醫師、臨床心理師等人加入,以期團隊成員集思廣益,共同幫助學生。
施相如說,這個依法組成的專業團隊看似夢幻,形式上也有一個討論群組,表訂至少1個月應召開1次網絡會議,才能針對孩子的情緒與行為變化,隨時調整輔導方向。但事實上,因為學校態度不積極,甚至動輒把孩子的問題歸因為「家長寵溺」,一遇暑假,團隊運作就停擺,開學後又拖了近2個月才開了一次會,更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學校應填報的個案巡迴輔導申請表竟一片空白。
針對需要特教資源的學生,台南市教育局啟動專業團隊輔導機制。圖為台南市教育局長鄭新輝。(取自台南市教育局網站)
輔導老師資源有限 情障學生增加卻非僅單一縣市
施相如嘆氣說,這學期她輔導的另一所台南某國中國三男生,因同時患有癲癇與妥瑞症而引發情緒行為障礙,而妥瑞症的臨床表現相當多元,偏偏這孩子的情況是「穢語症」,即時不時會無法控制的飆罵髒話,導致孩子在學校的人際關係跌落谷底。
所幸個案一般情況下尚能勉強到校,施相如也很重視每周1次與他進行的一對一輔導,不料日前孩子因故沒上學,當天適巧是她到校輔導的日子,資源班導師竟一句「忘了通知」敷衍帶過。她說,白跑一趟是小事,她難過的是這間學校以及資源班導師的態度,畢竟資源有限,多數孩子1周只能分到1節、45分鐘情障巡迴老師的課,如此寶貴的輔導時間,沒了就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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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情緒行為障礙學生越來越多,情況越來越棘手,並非單一縣市特有現象。以去年發生在高雄某國中學生毆打老師的事件為例,一名國小開始就有情緒控制問題的男生,升上國中後情況越演越烈,與同學甚至老師都衝突不斷,甚至短時間內已造成班上多達7名學生轉學,只為了避開他。某日課堂上,只因英文女老師幾句口頭糾正,個案竟大爆走地翻桌摔椅;老師見他已然完全失控,為安全起見,隨即疏散班上學生,自己墊後,沒想到還是被四處噴飛的物品砸中額頭見血,還有輕微腦震盪跡象。
情緒行為障礙學生越來越多,但輔導教師資源卻有限。示意圖,非關新聞個案。(資料照,顏麟宇攝)
稍早發生在桃園某國中的案例,連家長都被牽連在內。一名自小成績優異,卻有嚴重情緒控制問題的男生,升上國中後,因為幾起肢體衝突事件,很快就成為眾多同學投訴的對象。一名疑似曾遭個案暴力相向的學生家長,因護子心切,竟企圖以暴制暴,某日趁學校警衛不注意夾帶類似電擊棒的物品進入校園,並攻擊當時正在走廊接受導師訓誡的個案;男學生雖一時受了驚嚇,卻也不肯示弱,拉扯之間,疑似也張口咬傷了該名家長,最後不但衍生成為一場學生與家長之間的校園大亂鬥,雙方還一狀告進警局互控傷害。
攻擊事件頻傳 特教老師難落實家訪
談到身心障礙學生輔導政策的問題,教育部國教署官員表示,根據《特殊教育法》施行細則第5條,礙於不少身心障礙學生確實有到校上課的困難,特教巡迴輔導老師的服務場域本就應當應視學生需要,涵蓋學校、家庭、機構。
話雖如此,根據《風傳媒》記者私下查訪,實際上能夠落實前述法令的特教巡迴輔導老師,比例可能並不高。或許也不能全怪老師,畢竟相較學校,住家是更為封閉且私人的空間,而特教老師遭攻擊受傷的事件也確實屢見不鮮。因此,對於有情緒行為障礙尤其明顯具暴力傾向的學生,不少情障巡迴老師會以自身安全安考量為由,拒絕提供到家輔導的服務;換言之,若表訂輔導課當天學生無法到校,就會被視為自願放棄權利。
教育部統計,為免學生被過度標籤化,目前全國總數約11萬名身心障礙學生,高達95%都散置在各校普通班就讀;因此對於其中有嚴重情緒與行為障礙的孩子來說,情障巡迴老師的設置,已是補救式的關鍵存在。但部分縣市雖依法聘有情障巡迴老師,卻坐視甚至從寬核准個別學校以人力不足為由,安排特教老師負責一般行政工作,這麼做雖未必違法,卻已傷害學生權益。
教育部長潘文忠日前接受《風傳媒》訪問。(黃天如攝)
15~29歲是國內思覺失調症患者發病高峰期,這個年齡的患者有多數仍在求學階段,校園無疑是家庭以外最大的生活重心,但因思覺失調攪局,常導致患者黯然離開校園。
三軍總醫院基隆分院院長、內湖總院精神醫學部主任葉啟斌強調,即使發病了,原則上他還是支持年輕患者盡量留在校園繼續學業,藉以保持人際互動,也讓大腦持續接受外界刺激。若連情障巡迴輔導老師都未必能提供到家或機構輔導,孩子唯有盡可能留在校園,才比較有機會隨時接受學校心理輔導人員的觀察與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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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針對青年學子心理健康日益惡化,且因情況嚴重,導致校園輔導人員常有力不從心之嘆,醫界也大聲疾呼,校園輔導人力的專業能力有待大幅提升,各級學校與醫療機構的連結也應更緊密,甚至應該考慮延攬專長青少年精神疾病的精神專科醫師進駐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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