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劉曉頤自言她心目的詩神是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和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但若論最為思慕的文學愛人,則是俄羅斯白銀詩人帕斯捷爾納克(Boris Pasternak,或稱巴斯特納克)。
以詩與人的合相綜觀而言,劉曉頤對帕斯捷爾納克情有獨鍾,她說到,國人對曼德爾施塔姆(Osip Mandelstam)往往更有興致,或許是因為他的悲劇性質與英雄氣概。而帕斯捷爾納克在獲諾獎後,最常被人詬病的便是在政治上的懦弱,順服於蘇聯當權。但據她的觀察與回溯,帕氏其實是個有情操的寫作者──帕氏會憑自身相對優渥的處境接濟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等弱勢詩人,更為了懷孕中伴侶的安危而毅然放棄諾獎,他也曾在電話中替曼德爾施塔姆說話,冒險向史達林求情,挽救了對方的性命。
在我眼中,劉曉頤一向是個重情的寫作者。當被問到這種創作裙帶關係的觀察與發現如何影響她的創作時,劉曉頤毫不諱言,她時常激烈地將心境代入到那些最偉大的創作心靈當中,以同感,甚至就是共情的方式,跨空間與時點,如同勃朗寧(Robert Browning)的「戲劇獨白」(Dramatic monologue),或葉慈(W.B. Yeats)所說的「面具」(The masks),作為自己寫詩的一套方法。以實際作品來看,劉曉頤就曾以茨維塔耶娃(Marina Tsvetayeva)向帕斯捷爾納克寄託感情而無疾而終,最後的一句告白「我想為你生一個兒子」為題,代入其中,發展情感,鋪陳為一首宣言式的詩作。
文學,書籍,書本,閱讀,寫作。(示意圖,取自pixabay)
之所以特別關注白銀時代流亡詩人在政治環境壓迫下,野草般的生命氣質,正因為劉曉頤自身在學生時期,就對剛烈的英雄氣概有種無法言說的嚮往,同時,或許也參雜著相對柔性、未成熟的少女情懷,這兩個面向的矛盾與糾纏,脆弱與旺盛之互補與相襯,綿貫了劉曉頤的精神生涯與寫作風格。
大學時期,劉曉頤的第一個文學愛人其實屬川端康成。日本戰後文學的劇烈影響,是空襲式的。她曾以《雪國》為報告題目,翹課到咖啡廳趕稿滔滔然寫下兩萬字論文,非常沉浸而折服於文學作品自身所帶的美麗光輝,特別是對日本文學作品中「剛柔並濟」的筆鋒所吸引,既是艷溢錙毫,卻也帶著一股剽悍剛烈,令她十分著迷。或許,在曾經的文學少女眼中,那可感的,卻不可言說的事物特別有魅力。
在交友處世上,劉曉頤也不乏許多酷兒朋友,與他們心靈相投,年輕時經常和他們一起上酒吧談天說地。另一方面,無論是磁場的吸引或者心靈的共情,她在中文系畢業之後曾一度想轉往社工體系發展,進行諮商培訓,陪伴其他脆弱心靈。她不曾中斷的善感與同情,這顆玲瓏剔透的心,不分你我,如磁石吸收著四周的情緒,卻被一場意料之外的憂鬱之冬和厭食症所侵擾,磁心,產生了裂痕與縫隙。
那段時間,工作動力與生活節奏盡數渙散,迫於無奈,她一面尋求低負擔的心理諮商,一面從事著較低強度的工作。
在遭遇重創的那段期間,甚至更早,自大學開始,劉曉頤就是靠著信仰和寫作來舒緩自身的易感,克服焦慮。她自言曾將《聖經》讀得很熟悉。說到《聖經》,我們也談及猶太詩人奈莉‧沙克斯(Nelly Sachs),繼而談到安‧卡森(Anne Carson)、露意絲‧葛綠柯(Louise Glück)等名揚國際的女詩人,對我們而言俱屬熟悉。除此之外,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和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的詩與論述也都很受她欣愛。曾出版的詩集《靈魂藍:在我愛過你的廢墟》,副標正是致敬另一名國際詩人,李立揚的「我愛你的這座城」。
回到閱讀來談,在中國古典方面,劉曉頤表示較少有這一系譜的文學愛人,但在中文系的訓練下,始終喜歡哀感頑豔的美文風格,譬如納蘭性德、姜夔、蘇東坡。雖說如此,實際心有所感的,其實還是對文學家「人」的成分寄予愛意與崇敬,其次,才是對他們運詞引譬的技術層次有所欣賞。
首先是人,唯誠與真,其次才是辭,談形式技術。在此,劉曉頤不無自省地說到,戀詞之癖,其實也會損害詩意。
故而當她提到俄羅斯詩人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所說的一句:「詩之所以有別於其他文類,是因為它能寫出形而上。」她表示慚愧。我不無震驚地聽著她的告解:「我以為自己是朝這個方向走,將詩寫得華麗,超脫現實,以為自己寫出了形而上,其實,我寫的可能只是美文。」自損對創作者已不容易,何況是挾著對前輩大師的反覆咀嚼、重新理解。這一席話,使我更加深刻地認識了劉曉頤。
詩人劉曉頤的閱讀自國中已始,起步得早,然而前期的筆耕始終都是默然自力,其後,初初步入社會,上班工作日日夜夜,若說手藝生疏也時有所感,曾有近十年只寫散文,也不免遇到筆墨乾枯之際,為了產出一篇文章而在漫漫夜色中戮力灌酒,將靈感尋索。
更早呢?她曾是一名喜歡聽牢騷系搖滾樂團Tizzy Bac的女孩,被那種苦中作樂,哼哼哈哈的歌詞所擊中:「我天生勞碌的命,適合演獨角戲」,使她回憶起成長過程中,自身的敏感脆弱,和極性反轉之下,過度的天真與熱情。
她也曾是霍洛維茨的樂迷,最嗜聽他的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即便沒有好的音響設備,也無特意搜索其他版本來做比較,唯偶然間,聽它脫穎而出,那種打動,那種激情,直接如命運。或如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年輕時她曾偕同學買票進音樂廳,坐最後一排靜靜聽。最早最早,我們屏除所有濾鏡,看見的是這樣一名純愛文藝的天真少女。至今,在我看來,她的磁心縱然有裂痕,但內部的銀質從未鏽蝕,仍然光潔,纖亮。
高中升學期間沒有時間買書,都是由爸爸一本一本買來的,其中包括了昂貴而厚重的《紅樓夢》。有段時間,她因生長環境的壓力而叛逆(國中時期的邊緣性格,被同學排擠,也在升學至上主義的A加班教學現場中,被排定坐在特別席)。意氣之下,她一度認定讀書未必天底下一等重要的事,這樣的特立獨行被導師指為異類,排擠與壓力更甚。畢業後,一名重情重義的姐妹陪伴她在K書中心,但安安靜靜地準備聯考豈能安耐得住?再次甩開一切,她索性逃離,與拉K的壞朋友們出去混,但也因為自己洗脫不掉的書生本性,被對方看不起。
幼年身體不好,對灰塵過敏,劉曉頤的爸爸本是一天兩包的菸民,因她而一口氣戒掉。然而,在十七、八歲,在暗夜中,流離奔跑到巷口街燈下的少女,她將菸一根接著一根吸盡,撚熄,將化成灰的時間踩在腳底──我們不知道,已有多少次她感到無處可去。
終於有天,家裡發覺事態不對,爸爸偶然間說了一句:你以前不是很喜歡讀書嗎?竟將她徹底拉回所真正熱愛的事物當中:書籍,與親情。
*作者為詩人、特約記者。本文原刊文創達人誌,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