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得給我錢、妳得給我錢,妳爸爸都會給我錢,妳得給我錢……」那時的我,憎恨這個家,覺得媽媽就像是吸血蝗蟲一樣。她難道不能理解我在外頭過怎樣的日子?她難道不能諒解一個大學剛畢業的人,在外頭生存的艱難?我已經竭盡所能,但她要的更多,而我供應不起……
我爸走得太快,猝不及防。他在離開人世之前,是一個身體健壯,喜歡慢跑運動的人,所以我們對於他的撒手人闤沒有任何準備──認知上沒有,心理上也沒有。家父過世,絕對是對家庭的最大打擊。
其實我家在經濟上還過得去,那一年,我剛大學畢業,正準備去國中實習,而妹妹剛考進大學一年級,她第一年的學費,我爸早已經準備好了。且家裡本身有房子,父親的保險理賠款項也進來了,還不算少,因此在金錢上,我們沒有太大的後顧之憂。
可是後來我才明白,打擊這種玩意兒不一定是具像的實體,重重砸在人的肉體上,讓你我感覺到疼痛。最可怕的打擊是無聲無息的發生,然後從它作用的那一刻起,就存在心底來回震盪,它可能醞釀漫長的時間,而當你察覺的時候,一些你素來以為堅固的事物,已經徹底瓦解、崩落,碎裂成片。而且恐怖的是,你無力彌補,只能毀壞。
我和妹妹都很年輕,很快從父親過世的陰影中走出來……或者該這麼說,我們都有很多亟需面對的現實,就算一時不能走出來,也得抬頭面對眼前的難關。而我媽卻沒辦法立刻做到,她有很嚴重的適應不良症,而我們各在自己人生的戰場上遭遇難題,實在很難顧及到她,等到我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我和媽媽的關係已經破裂到很難溝通的程度了。
我爸在世的時候,真是一個很好的父親與丈夫,有段時間我覺得家父是活生生的阿拉丁神燈,有求必應。他在外頭賺錢,回家負責家務,他做菜比我媽做的好吃,他做家事比我媽做得仔細,他從不抱怨,樂於分擔家裡的工作。
我爸一個人獨立支撐家裡的經濟開銷,我媽雖然斷續在外頭工作,但她賺了錢,總是買東西、出國玩(譬如帶我去紐澳那一次,團費是我爸出,但在當地購物的費用是我媽的收入)。
這種極度不對等的收入分攤概念,在我爸看來是應該的,他說:「家裡開銷太大,不能指望妳媽賺的那點錢。就當她賺個興趣吧!」
我說:「但媽媽都亂花錢。」我爸說:「唉呀,她是女人嘛,女孩子都愛亂買!」
到了後來,我漸漸覺得,我媽不像媽。在這個家裡,家父是又當爸又當媽,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夜華……(好,看過最近連續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人,應該能理解我在講什麼)
大學的時候我有個同學來家裡玩,她住了2天,離開的時候跟我說:「妳家的狀況不是父母和2個女兒,是老爸兼老媽和3個女兒,妳媽才是你家最小的女兒,妳聽聽你媽說話的語氣,根本就是個刁蠻的任性少女。妳都比她成熟,妳在家裡還會幫妳爸管妳媽!妳看看妳跟妳媽說話的語氣,妳總是說『不要鬧了』、『好好聽別人說話』、『別隨便亂說話』、『妳可以為爸爸想想嗎』,這些都不是女兒會說的話。」
我跟老爸反應了這件事,說我媽幼稚、依賴成性,家父的回應還是那句話:「唉呀,妳媽她是女人嘛!」
我爸理直氣壯地說:「所以我把妳們看成是一樣的啊。」過了一會兒,又說:「其實也不一樣,妳是長女,以後是要出去面對世界的,所以我希望妳成熟一點。至於妳媽,她嫁給我,依賴老公是很正常的。其實妳媽也不是幼稚,只是直腸子。但我們相處習慣了,我反正知道她!」
所以,當我爸過世之後,我立刻調整了角度去面對這個世界,活得游刃有餘。但我媽卻陷入了嚴重的錯亂中。她習慣依靠的男人死了,她的世界突然壞了,眼前一切都是未知。
我和妹妹的生活重心從來就不在家中,此後更是把心力都投入了外面的世界,因為全力應付外界,回家來時都是倦怠的,對待她的態度多了許多不耐煩。她少了能說話的那個人,少了能理解包容她的那個人,沒了庇護和牽扯她韁繩的那個人。她立刻充滿不安全感。
以前我媽才是沒有金錢概念的人,家裡的財務全是我爸在處理。她經常信口開河向我爸提出要求「換個房子吧」、「買輛車」、「買間別墅」、「我們移民」……只要我爸說:「沒那個預算。」她就會嘴一癟說:「我不管。」然後連著幾天賭氣不說話也不聽解釋。但我爸一走,她就把所有金錢全攏到自己眼前,每天打著計算機,確認數字。
她還跑來跟我要錢。每個月發薪日,不管我多晚回家,她都坐在客廳裡等著,只要我一踏進家門,她就追問:「錢呢?錢呢?錢呢?」我當時剛剛大學畢業,結束在學校的實習工作後,考上某個高中的缺。
高中國文老師的薪水大概4萬多,如果兼班導,每個月多領1000塊不到的費用,再加上一些七七八八的額外補貼收入,頂多就5萬。但即使如此,我的收入仍不如家父在世時的收入。
剛開始我把錢全部給她,但她很不滿意,總抱怨:「妳爸爸賺得比妳多,妳不如妳爸。」
很快的,我發現全部上繳的壞處,那表示我手邊一點餘錢都沒有了。我決定只給她一半,但這個結果引爆我媽的憤怒。我們中間一定吵了無數次,但因為相隔時日太久,那些當時看起來驚天動地的爭吵,現在回憶起來都是一片模糊朦朧。
只有一件事是我深深記得,而且深惡痛絕的:有一天晚上我夜半醒來,發現媽坐在床邊,拿手推著我肩膀,黑暗中,我聽見她的聲音,反覆不停地說:「妳得給我錢、妳得給我錢,妳爸爸都會給我錢,妳得給我錢……」
這不是夢,但比惡夢更恐怖。我第一次理解什麼叫做「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沒錢你就他媽的什麼也不是」,我們的關係立刻就崩潰了。
那時的我,憎恨這個家,覺得媽媽就像是吸血蝗蟲一樣。她難道不能理解我在外頭過怎樣的日子?她難道不能諒解一個大學剛畢業的人,在外頭生存的艱難?我已經竭盡所能,但她要的更多,而我供應不起。
現在回頭去看這一段將近3年多的時光,我很為那時的我媽和我感覺悲哀。其實我們都蒙受父親驟然離世的傷痛,都心傷未癒。父親過世後有一年多的時間,每天晚上我都在洗澡時痛哭流涕,哭得站不直,整個人跪在花灑底下,哭到心都痛了的程度。
心真的是會痛的,那種絞痛的滋味好像有誰探手入胸,用力擰我的心臟。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傷心,為什麼眼淚流不乾,但只要離開浴室,我就是正常人,我上課,在講台上面對學生,回到家我跟我媽爭吵、對罵,互相衝突,彷彿戰鬥力十足。但沒有人知道每當我關上浴室門的時候,在水聲裡我怎麼痛哭。
我如此難受,我媽也非常痛苦。她沒有工作,整天在家。而這個家空空蕩蕩,沒有丈夫、沒有孩子, 她甚至沒有工作,也沒什麼朋友。20年來她和丈夫建構的一切,一夜就空了。我爸的離開帶走了她的安全感和信賴的一切,兩個女兒一個還在讀大學,年紀尚小,無法依靠,而在外頭工作的我,年紀太輕,無法彌補丈夫的存在和安定感。
她跟我要錢,要的未必是金錢,而是擁有金錢的安全感。如果我能滿足她金錢的需求,或許當時的她會不那麼焦慮,會稍微放下心來,想著「雖然沒了老公,但女兒還可以靠」,可惜那時的我做不到。
我們當時都身處在人生的風暴中,沒有能力好好坐下來,敞開談一談。而且因為溝通不良,我們都覺得對方都不能理解自己,甚至會傷害自己。我生怕我媽跟我要錢,更怕我媽處處拿我和父親相比,那讓我覺得很受傷。而我媽則覺得自己不能在爭吵中屈服,她一定得證明「我是妳媽,我是這個家的控制者,妳必須聽從我」,否則她擔心會被我一腳踹開,就像被我爸用死亡捨下一樣。
在這種惡性循環中,我們過了非常非常恐怖的5年時光。
─真的是太長了,但我媽的異國婚姻有很多伏筆和過程,畢竟是一個歐巴桑老太太的愛情,要交代好多前言。對不起。下一篇開始,應該會輕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