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初，台灣募資平台上架的凱娜「月釀碟片」，這是第一個台灣製月經碟片，可以阻擋經血流出，並運用肌肉自行控制「何時排血」，10天內便集資超過1000萬台幣。
「很多人認知裡，『生理用品』還是只有衛生棉而已，不知道還有很多選擇。」台灣本土生理用品品牌「凱娜」創辦人曾穎凡惋惜地說。
人稱凡妮莎的曾穎凡，有著「月經一姊」、「月經教主」稱號。從賣棉條到推動兒童性教育，一般人對月經知識與生理用品的認知斷層，是她努力想填補的溝壑。
在衛生棉與月經褲之外，女性生理期還有棉條、月亮杯與月經碟片等置入式用品，都在歐美行之有年。但種種原因使然，台灣棉條使用者佔比至今不到10%，月亮杯更不到1%。凡妮莎不怕市場不夠大，花了18年打造台灣製生理用品全系列，在賣場貨架上擠出一塊「非衛生棉」空間。
她的名字和月經連在一起，也不只因為凱娜。從2004年開始，凡妮莎就在各種平台推廣月經知識，十年前在網路搜尋「棉條」，第一頁幾乎都是她撰寫的介紹文。她還與網友力戰「處女膜會受傷」1的迷思，告訴擔憂的男男女女，經期自由與女性價值不該受到一小片組織所束縛。
「不聽別人的話，普遍比較快樂！」接受線上專訪時，凡妮莎的聲線快速高昂，不減熱忱。
棉條牆的震撼教育
回顧這趟創業起點，竟是八仙水上樂園。1999年為了參加高三最後一次全班出遊，凡妮莎瞞著母親偷偷買了棉條，在經期中玩水玩了一整天。她回憶第一次的經驗非常美好，但沒有一試成主顧。在她心裡，棉條並不是可以天天用的東西。
真正的震撼四年後才來。在美國交換學生時，超市貨架長達十幾公尺的巨大「棉條牆」，讓她忍不住佇足思考，「為什麼我用過它，後來卻覺得不該用？」這次凡妮莎正式投入棉條懷抱，還決定當起代購，在網路平台賣起台灣還沒有的導管式棉條。
投入創業後凡妮莎才發現，當年的自己和消費者不是不愛用，而是幾乎不認識棉條。面對顧客一而再再而三的疑問，她決定發揮教育科技系所學，開始把棉條相關知識、各廠牌評比心得一一分享出去。
那還是web1.0時代，她從最陽春的電子報、BBS開始，一寫就持續到今天。現在的凱娜部落格與Facebook專頁，幾乎每一篇文章仍是出自她的手筆。
「這一趟路很辛苦，但有多辛苦我都喜歡讓別人知道，公開、透明才是唯一方法，你會得到一批思考後才做決定的粉絲，」凡妮莎說。寫文章的快樂不僅來自利潤，也是她分享新知、與顧客共同成長的經歷。
代購生涯隨著凡妮莎返台而結束。大學甫畢業，她就談成美國大廠Tampax經銷權，只是當她登記好公司、連貨船都準備到位時，才發現棉條在台灣屬於醫療器材，需要許可證才能引進，失去了第一次機會。
凡妮莎在美國交換學生時，看到超市的巨大「棉條牆」，才意識到生理用品可以有這麼多選擇。（Unsplash）
心血又一次歸零，本該是沉重打擊。但凡妮莎說，她立刻下定決心自創品牌，不再被任何公司控制。「沒有人可以告訴我誰又買了誰。我就是這麼任性，才能做到想做的事。」
任性背後也有土法煉鋼的傻勁。比方說，剛開始不認識工廠，凡妮莎就在棉條相關論文上找製造廠名單，一間間跨海寫信、打電話詢問。再比如，答應合作的以色列代工廠不在乎品牌名氣，只要求足夠訂貨量，她硬著頭皮，第一次下單就是整個貨櫃的棉條。她不禁大笑：「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挫（緊張）嗎！根本不知道要賣給誰。」
一切掙扎過程，全被凡妮莎寫出來，每一步障礙與考量都攤在網路上，必要時還得「迎戰」反對置入性用品的網友，這也是她不輕易假手他人的原因——她的信條是，凡事充分吸收資訊，自己的選擇自己承擔。坦誠態度慢慢吸引一群「鐵粉」，她們熱衷於傳播正確月經知識，不少人還變成她在現實中氣味相投的朋友。
她形容，鐵粉都是一群「不聽別人的話」的人，不會因為社會的陳舊觀念就放棄嘗試，也因為凡事相信自己的判斷，「她們對人生的滿意度都很高」。
「我無法量化說出我影響多少人，至少，我看到愈來愈多女生過得很快樂。我所有的文章跟影片都是為了給那些『還不知道這個好不好』的人去看看更多選擇，看看又不用錢。」她笑說，有些鐵粉到現在還是慣用衛生棉，不用棉條或月亮杯，但那無妨交朋友。
不間斷的溝通最後也為她敲開大門。凡妮莎訂下第一批貨之後，一位部落格粉絲浮出水面，表明自己在屈臣氏擔任採購，有意願上架凱娜棉條。有了藥妝龍頭青睞，知名通路合作也接踵而來，凱娜在創立三個月後就回本。
「我就是這麼幸運！」凡妮莎口中喊著。但這其實是她多年來一字一句寫成的路。
開放新式生理用品前，先普及月經知識
2015年凱娜推出第一個台灣製月亮杯募資計畫時，因為是「台灣第一例」，當時她耗費很多力氣取得合格報告。凡妮莎為了開發旗下月亮杯，自己也常試用外國購買的他牌產品，更鼓勵粉絲分享經驗。
2017年，台灣核准月亮杯為二級醫療器材。當時，有人連署提議將棉條與月亮杯完全從醫療器材除名——除名後不僅可大幅降低販售與購買門檻，女性也有更多選擇。儘管走過辛苦的路，談及除名議題時，她卻很快表示現階段無法支持。
她的理由是，在基礎知識還未普及時就開放隨意購買，消費者極有可能買到劣質產品，或不懂得如何使用而出問題。
凡妮莎說：「除非棉條與月亮杯等都被列入國民基本教材，小學三四年級就能學到，否則法規貿然開放只會加速市場毀滅。」
凡妮莎認為，除非棉條與月亮杯等都被列入國民基本教材，否則法規貿然開放只會加速市場毀滅。（受訪者提供）
這層憂慮其來有自。早在1970年代，生理用品大廠OB已開始在台灣販售指入性棉條；到了1980年，美國爆發了兩年內1000餘名棉條使用者死亡的神秘事件，震驚全球。
此後數十年，多數台灣人對棉條的印象僅剩下「用了會死」，剛萌芽的棉條市場一蹶不振。
在美國，後續展開的大規模研究發現，這些女性是用了某款新上市的超強吸力棉條，長時間未更換而導致陰道擦傷，又不幸遇上細菌感染，才引發中毒性休克症候群（TSS）而死。實際上，TSS發生率僅約十萬分之一，注意吸收狀況並準時更換，就能大幅減少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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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美國食藥署也謹慎規範棉條材質，並要求各廠牌用「水滴」統一標示出吸收量，消費者選購時有了比較基準，使用上更安全。
一方是嘗試了解與規範，另一方是恐懼與拒斥，正是台灣、美國之間那道「棉條牆」的差距。也因為月經教育未曾深入，直到今天，台灣還沒有擺脫這種隱憂。台灣進口棉條主要來自日本與美國，兩者吸收量標示並不相同，消費者只能憑感覺購買，或者多花時間比對。
凡妮莎坦承，因為生理用品的知識不夠普及全面，她一直擔心台灣有天會發生TSS案件，極可能重創大眾信心。
「我相信這（統一標示）是台灣未來要處理的事，」她說。
從一個點，到整個宇宙
也有一段時間，能寫的棉條知識她幾乎都寫了，粉絲會自發傳播她的文章和理念，品牌營銷也穩定，凡妮莎的教育熱情似乎轉為溫火。
跳出幾萬個粉絲的同溫層，重新面對廣大群眾，凡妮莎意識到，多數人的認知還是停留「生理用品＝衛生棉」，一次性使用的棉條可能已是理解的極限。尺寸6、7公分的月亮杯，要塞到陰道裡？可以在身體裡放置12個小時、還能重複用十年？一切顯然太複雜、太魔幻了。
「很多人以為生理用品教學只要5分鐘，不是耶，給我2小時還講不完！」講到這裡，她又興奮起來。
在凡妮莎眼裡，過去的月經教育只有一個點，那就是衛生棉，貼上去、撕下來就完成；到了棉條，只是多了解一點點經血與陰道，稱得上一條線；到了月亮杯，月經教育才終於變成一個涵蓋所有點的面。
當不少消費者糾結：「有時流量大、有時流量小，要選擇月亮杯還是棉條？」她才驚覺，很少人能想到，每種用品特性不同，可以因應不同場合或是經期中每天不同的流量，去做各種組合變化。
子宮與陰道是3D的，市面上也有了好多種生理用品，但人們還停在平面思考，如同健康課本上的圖片。凡妮莎終於明白，把月經的四維空間架在女生的腦袋裡，是接下來的目標。
「當個創世神」（Minecraft）遊戲裡的子宮博物館。（受訪者提供）
去年上線的網站「大陰百科」，凡妮莎納入了自己十幾年來的部落格文章，分成月經、女性與科技三大類內容。最重要的是，她從法國取得一幅3D圖畫的授權，從外陰到卵巢，鉅細靡遺描繪生殖系統，讓人可以左右前後拖拉、盡情放大縮小，了解女性器官的獨特。
凱娜也找來婦產科醫師合作，在遊戲「當個創世神」（Minecraft）裡建立「子宮博物館」，打造巨大如宮殿的生殖系統，玩家可以看到子宮內膜如何增厚，看到月亮杯卡在陰道裡的樣子，還有象徵好菌和壞菌的小角色，用立體的遊戲化設計忠實呈現子宮內部。
凡妮莎說，當了媽媽之後，她更進一步體認「女生是個比男生更強大的物種」，她讚嘆：「我們的身體會生出一個有自己意志的東西耶，這一切的源起就是月經，子宮內膜是人類的第一個家。」
月經教育就是性教育
18年的月經教育路，凡妮莎從年輕大學生成為2個孩子的媽，過去自嘲為「棉條激進分子」的她，走著走著也變柔和了。
那個曾在部落格主張「革命革起來」的教主，現在則會提醒使用者，父母的思想或許保守，大部分憂慮仍是出於愛。面對擔心女兒截肢、或擔心女兒被伴侶不諒解的父母，她會說，可以偷偷使用、慢慢教育父母，但不要吵架，不要為了生理用品破壞家庭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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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上一輩的愛，凡妮莎還看見了同輩的焦慮。跟著她一起成長的粉絲，如今也為人父母，每個人都想把月經教育的重要性傳承下去，卻不確定該怎麼教。
學校場域的狀況更是參差不齊。凡妮莎經常被邀請去各級學校進行「生理用品教育」，但也有些學校高層看見「棉條與月亮杯」等內容，突然又以「國情不適合」取消演講。那時是2020年，她還是遇上這種事。
「月經教育就是性教育，而最重要的性教育是家庭教育。」她悟出。
凡妮莎說，很多人以為生理用品教學只要5分鐘，其實她用2小時還講不完。（受訪者提供）
凡妮莎知道，學校憚於保守派家長的意見，不會拿工作開玩笑。但生育兩個男孩的她最了解，有一群家長一樣重視兒童性教育，她們想教女生好好認識月經，也想教男生不要只會用A片那套對待女生。只是，她們小時候也是「從A片學性教育」，因此更需要有人引導，一起學習。
2021年下半，凡妮莎與一群夥伴成立非營利組織「不會教小孩行動聯盟」（簡稱不小盟），目標是推廣兒童性教育、月經教育以及月經平權支持專案。
「就是因為我們不會教，所以要認真學，所有重視性教育的父母一起來學。」她說。
凡妮莎說，當媽之後會覺得自己做得太慢了，因為孩子很快就會長大，偏偏教育又需要耐心。但從不打小孩的她相信，只要認真討論平等觀念，孩子都能理解，沒有什麼事不能教。
註1：發育完全的陰道口有一圈環狀彈性組織，中文俗稱「處女膜」。顧名思義，許多文化將其視為判斷女人有無性經驗的證明。雖然研究指出，性行為、運動與許多原因都會讓該組織流血或萎縮，不少人仍拒絕內診或拒用棉條，還有專門重建處女膜的整形手術。為了打破這種迷思，近年也有人呼籲醫學界將其正名為「陰道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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