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年)八月,正是仲秋時節,皇帝來到圓明園,原本還精神倍爽,卻在三日之內突然病重,並於二十三日凌晨撒手人寰。這一震驚帝國的突發新聞,在此後二百多年間演變成了清宮的又一樁「羅生門」事件。
正史對此事諱莫如深,不過寥寥數語,甚至在當時,朝中大臣對雍正皇帝駕崩前幾日的記載就已出現了分歧,好像他們也沒法查清這件事。
清人袁枚受雍正寵臣鄂爾泰後人之托寫了一本《鄂爾泰行略》,說雍正帝臨終前,鄂爾泰作為顧命大臣,在身邊隨時聽命。雍正帝暴亡的緊要關頭,正值鄂爾泰攜帶遺詔,騎著一頭運煤的騾子從圓明園一路飛奔回宮,擁立弘曆(即乾隆帝)繼位。鄂爾泰騎騾子還受了傷,到宮裡時褲子上一片血跡。
但照官方的說法,弘曆當時就在圓明園侍疾,他爹是在他眼前病逝的。
張廷玉是當時最受信任的大臣之一,也是雍正駕崩事件的親歷者。他在其所著的《年譜》中說,自己在圓明園幾乎天天見到皇帝,雍正去世前三天還正常辦公,卻在之後毫無預兆地發病,連夜召集王公大臣安排後事,御醫也沒能搶救一下。張廷玉說,自己接到開會通知後「驚駭欲絕」,卻沒說其中另有隱情。
當歷史在時空中逐漸變得扭曲、模糊,雍正之死也成了謎。
雍正突然暴斃,是因為被暗殺?
越是獵奇的野史祕聞,越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雍正去世後,關於他死於非命的小道消息傳得滿城風雨,其中最邪乎的就是「呂四娘刺殺說」。
孝女復仇,刺殺帝王,這是老百姓愛看的故事,特別刺激。
相傳,呂四娘是清初學者呂留良的孫女。為了給家人報仇,她在江湖上拜師學藝,於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年)趁夜潛入宮中,用劍砍下雍正的首級,帶著這顆頭顱逃出宮,從此銷聲匿跡。
還有另一種說法是,呂四娘是個美女,混進宮中後成功魅惑雍正,在侍寢時乘機弒君。這又讓故事有了幾分香豔的色彩。
呂氏刺殺一說深入人心,甚至直到近些年還很有市場。據說,清廷為了掩飾這一驚人事實,才在史書中「捏造」雍正病死的假象,並用黃金替雍正帝的遺體鑲了一個假頭。
一九八○年,考古工作者考察清泰陵雍正地宮,因為某些原因中止。本來很正常的一件事,坊間卻紛紛傳言,「金頭皇帝」之謎已經解開。還有人煞有介事地說,雍正的棺材打開後,裡面的屍身無首,可見他當年真是被呂四娘刺殺的。
考古學家聽了心好累,其實,雍正和他的后妃仍然完好如初地躺在泰陵地下宮殿裡。
那麼,呂留良是否有一個叫呂四娘的孫女?她又能否有機會刺殺雍正呢?
康、雍年間,反清勢力仍在四處活動。雍正六年(一七二八年),湖南書生曾靜派了自己的學生張熙,投書策反川陝總督岳鍾琪。岳鍾琪當時手握重兵,控制西北重鎮,據說還是岳飛的後代。曾靜認為,由他帶頭反清,再合適不過了。
張熙一開口,害慘了別人一家子。他說,自己都是從呂留良著作裡學的,於是引出了呂留良案。
此案的主角呂留良,早在案件發生的四十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了。他生前與明末清初大儒黃宗羲等人相識,堅持反清,強調「華夷之辯」,有所謂「華夷之分大於君臣之倫」的說法,其門生遍布各地,還有一大批思想激進的支持者。
最後結案,卻讓人大跌眼鏡。此案的導火索,有意策反地方大員的曾靜、張熙二人被釋放。雍正帝說,曾靜的狂悖之言只是在誹謗他,「無反叛之實事,亦無同謀之眾黨」,免於一死。
曾靜死裡逃生後態度大變,回家寫了篇《歸仁說》,宣揚「本朝得統之正」,稱頌皇帝「聖德同天之大」,還表示願意到各處現身說法,為朝廷「化導愚頑」。更讓人無語的是,這位原本的反清先鋒,還真的出去蹓躂一圈,為朝廷四處宣講。回到湖南後,當地官員發給了曾靜一千兩銀子作為安家費。
諷刺的是,乾隆不贊同其父的做法,即位當年就下旨將曾靜、張熙凌遲處死。
呂留良的子孫、門生卻沒有逃出雍正的制裁,在案發之後家破人亡。
當時,呂留良及其長子呂葆中已去世多年,還是逃不過懲罰,被開棺戮屍,梟首示眾;其學生嚴鴻逵被關入牢中受迫害而死,並戮屍梟首;呂留良的另一個兒子呂毅中與徒孫沈在寬等被斬首;其他呂氏門生或充軍,或杖責,或收監,或處死。呂、嚴、沈等受牽連家族的婦女及年幼子孫被發配邊疆,給披甲人為奴。
越來越多的人同情呂氏一族的遭遇,民間開始流傳「呂氏孤兒」的傳說,這就是呂四娘其人最初的來源。據說,呂四娘還向赫赫有名的反清俠客甘鳳池學習劍術,一心想手刃仇人。
雍正帝在位時,就已聽過「呂氏孤兒」的傳言,他密令寵臣李衛嚴查此事,看呂留良一案是否有漏網之魚。李衛是雍正年間出了名的能臣,在地方任職時為官清正,審理了不少大案。用他辦事,皇帝放心。
經過李衛調查,呂氏孤兒的謠言不攻自破。李衛向皇帝回奏了涉案呂氏家屬的詳情:其中呂留良之子二人,孫輩二十人,曾孫輩十九人,已過繼出二人;相關的妻、妾二十四人,已出家者二人,又未許字之女五人,總共七十二人,都已發遣黑龍江。尚在人世的呂氏一族成員,都已受到懲處與監管,不可能有人漏網。
假如呂留良家有女子逃脫,她要怎樣逃過李衛這一辦案高手的偵查,又如何能在幾年內學成劍術,潛入宮中刺殺雍正?
至於那位傳聞中的大俠甘鳳池,據史書記載,他在同一年的另一起反清案中與其他一百五十餘人被捕,並於次年處斬。這個案子也是李衛經辦的,他不會欺瞞雍正。
史學界普遍認為,呂四娘刺殺雍正,只是一個虛構的傳說。
雍正58歲去世,健康狀況遠不及父親和兒子
皇帝是一份苦差事,雍正承上啟下,是「康乾盛世」名副其實的推動者。在涉及上至國家政治,下至黎民百姓的諸多政事中,他事無巨細,大都要親自過問,每天時間安排得很滿,白天議政,晚上批閱奏章。為此,他經常熬夜加班。
有時夜深了,燈光昏暗,雍正由於長期工作視力受損,在朱批上的字寫得不好看,還要特地加一句「燈下所批,字畫潦草」、「燈下批寫,字跡可笑之極」之類的話告知大臣。
雍正皇帝深知加班熬夜的危害,曾對親信大臣鄂爾泰說,「凡夜晚辦事最是傷人」。
從現存檔案可知,雍正所批奏摺有數萬之多,批語少則數字,多則數百字,甚至上千字。這位「模範勞工」自稱:「一日之間,嘗至二三十件,或多至五六十件,皆朕親自閱覽批發,從無滯留。」
面對群臣的奏章,雍正並非總是敷衍地回覆一句「朕知道了」,反而經常滿滿都是乾貨。他親自指導官員工作,甚至扮演人生導師:「每折或手批數十言,或數百言,且有多至千言者,皆出一己之見,未敢言其必當。然而教人為善,戒人為非,示以安民察吏之方,訓以正德厚生之要,曉以福善禍淫之理,勉以存誠去偽之功,往復周詳,連篇累牘,其大指不過如是,亦既殫竭苦心矣。」
過度的操勞,最終導致雍正體力透支,而他又不愛運動,就連滿洲貴族傳統的騎馬射獵活動也很少參與。我們只能在流傳後世的《雍正行樂圖》中,找到他戶外遊樂的興趣。
但事實上,雍正習慣於深居簡出,甚至都很少出宮遠行。當時有人傳言雍正沉迷酒色,因此染上重病。一個朝鮮使臣記載,雍正晚年由於沉溺於酒色,已病入膏肓,「自腰以下不能活動者久矣」。
可是見過雍正帝的大臣,沒發現皇帝有這些不良習慣。陝西固原提督路振揚有一次進京面聖,臨近離京前跟雍正說:「臣聞流言,謂皇上即位後常好飲酒。今臣朝暮入對,唯見皇上辦事不輟,毫無酒氣。」路振揚所見的與坊間所說完全相反。他敢這麼當面說皇帝,也可見雍正應該沒那些毛病,不怕人家揭短。
真正讓皇帝身體日漸虛弱的,還是沉重的工作負擔,以及難以改變的執著性格。
人生無常,任何人都不應該以健康為代價工作,意外的那一天來臨時,誰又頂得住呢?
世紀未解死因真相,竟藏在一帳本中?
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年)之後,雍正皇帝一直在與病魔抗爭,其中有兩年病情頗重,甚至到了要考慮後事的地步。
多年操勞的雍正帝既不注意調養,也不依靠醫學進行治療,而是迷信旁門左道。他請了一批道士到宮中煉丹,如歷史上多位追求長生不老的帝王一樣,開始服食丹藥。
從現有的史料可推斷,雍正帝從大病之後的雍正八年(一七三○年)就開始在圓明園中煉製丹藥。
《清內務府活計檔》是清宮日常用品的帳本,其中記載,雍正八年冬,內務府總管海望與太醫院院使劉勝芳等人,為圓明園採辦、運輸了一些物資:桑柴一千五百斤,白炭上百斤;鐵火盆罩,口徑一尺八寸,高一尺五寸一件;紅爐炭二百斤;礦銀十兩,黑炭一百斤,好煤二百斤……
在之後的五年內,皇宮共向圓明園運送煉丹所需物品一百五十七次,平均每個月有兩三次。據統計,共有黑煤一百九十二噸,木炭四十二噸,此外還有大量的鐵、銅、鉛製器皿,以及硫磺、礦銀、黑鉛、紅銅等礦物,並有與道教儀式相關的杉木架黃紙牌位、糊黃絹木盤等物品。
在雍正十二年的《活計檔》中,還有雍正賞賜大臣丹藥的記載,且賞發丹藥的諭旨與御賜丹藥都是從圓明園送出。這說明,雍正應該曾在圓明園煉製丹藥。
這些所謂的長生不老藥,由鉛、汞、硫、砷等毒物組成,唐太宗、唐憲宗、明世宗等帝王都迷信此邪說,卻深受其害。美國學者恆慕義認為,正是這些「藥物」導致雍正帝的死亡。
據《活計檔》記載,就在雍正駕崩前十四天,即雍正十三年(一七三五年)八月初九,有二百斤黑鉛被運入圓明園。黑鉛是煉丹常用的原料,也是一種有毒金屬。
關於雍正之死,目前比較可靠的記載是《清實錄》,其中寫道,雍正從發病到去世,只有短短三天。
八月二十日,雍正帝接見了從寧古塔遠道而來的官員,可當天下班後,他身體出現不適。
二十一日,雍正抱病繼續正常辦公( 「上不豫,仍照常辦事」)。次日,他病情加重,由皇四子弘曆、皇五子弘晝在旁朝夕伺候,到了晚上,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等輔政大臣都到寢宮候命,恐有大事發生。
是否有這種可能,是雍正長期服食丹藥,毒物長期累積後導致暴亡?還是某一種毒物讓他本來積勞成疾的身體雪上加霜,在這短短三天內引發猝死?真相隱藏於史書的殘篇斷章之間。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平等的。即便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行將就木時也會化為烏有。最終,原本嚴肅、避諱的龍馭上賓,也成了後世茶餘飯後的話題。
作者介紹|艾公子
艾公子(原最愛君),是微信公眾號「最愛歷史」創作團隊的集體筆名。本書三名作者為鄭煥堅、吳潤凱和陳恩發。其中兩名主創者鄭煥堅、吳潤凱均為《南方都市報》原高級記者,分別為華中科技大學文學碩士、南京大學歷史學碩士,曾參與編著、合著《南京大屠殺史料集》、《洪流:中國農民工30年遷徙史》等著作。已出版《一看就停不下來的中國史》系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