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幸觀點：慎防威權人格恣意和威權政治泛濫的傾向

醫師蘇偉碩質疑萊劑恐危害健康，除了蔡英文沒有公開批評以外，上從蘇貞昌，陳時中， 下到陳其邁，黃偉哲，當局開足馬力 ，對付一介小民，一時蔚為奇觀。藍營政治人物第一時間好像不隨意肌的自動反對，也許政治色彩太濃，公信力不高。但是，不幸這種現象已經不能以藍綠鬥爭看待。掌權的政治人物不受制約的威權人格和威權作風，表現在展示和盲目服從權威 （中央定調，全黨服從，一致圍剿），偏好絕對和確定（防疫一條鞭，食安靠命令），不願容忍異己及異見 （防疫禁普測，萊劑靠法辦）的現象，已經敲響對台灣努力落實民主政治的警 （希望不是喪）鐘！

言論自由不等同權貴散布(法律)「謠言」的自由

行政院批評，蘇偉碩指稱空氣吸到萊克多巴胺會造成自閉症等言論不合常理 （誰的常理？），除了造成民眾恐慌、業者損失，也傷害自閉症族群，「言論自由不等同散布謠言的自由」。看似冠冕堂皇，至少合乎常情。其實，似是而非，過分涵蓋，妖言惑眾，胡言亂語。以萊豬爭議而言，更切題的命題是：言論自由不等同權貴散布（法律）「謠言」的自由 （除非你堅持是「救世主」川普的信徒）。

英美傳統言論自由的政治哲學基礎其實很簡單，從亞當‧史密斯 （Adam Smith) 「一隻不可見的手」，到彌爾頓 （John Milton)，或穆勒 （John S. Mill）等人的著作，可以歸結到以言論辯論，有似市場供需調節的機制，正確言論終將勝過劣質言論，真理也就浮現。我們也常常聽到有人脫口而出的什麽：「真理越辯越明」。這種說法，在色情言論，仇恨言論，網路謊言，政府宣傳等現象充斥之後，已經受到質疑。尤其是如何解決網路及政府不實言論對民主政治可能造成的傷害，在歐美正展開大辯論。取得妥善的共識之前，傳統法律如何因應言論 （包括所謂「謠言」）？

台灣不是一向唯美國馬首是瞻麽？美國至少到目前為止的傳統憲法言論自由保障是：政府不得審查言論內容，單以「不實言論」本身而言，因為很難有權威人士有權或能力獨斷什麼是「不實」，它也受到憲法保護，不干政府屁事。即使是毀謗，除了不實，還要有犯意，并對被害人造成損害。對政治人物及可受公評之事，保護更是嚴密。除此之外，言論只有造成「明顯而即刻的危險」才能事後管制。所以，除非蘇醫生不止以言論主張萊豬有毒，動手把你咬在口裡的萊豬肥肉拉出來，造成你「即刻的危險」，你的意見容有不同，無法保證就是真理。所以，我看他應該享有言論自由。反而是政院的官方宣示，依據官方的標準，是不折不扣的法律「謠言」。 （相關報導： 風評：女漢子盧秀燕，失禮了 ｜ 更多文章 ）

衛福部欲陷台灣法院於宗教法庭的不義乎？

蘇院長雖是法律人出身，當前公務繁忙，一生奉獻「革命」，法學素養或不能與時俱進，我們不忍苛責。但是，中央機關一票法律專家都在尸位素餐嗎？怎容許中央首長發表如此不入流的法律「謠言」？我不是說台灣沒有人懂英美憲政下的言論自由，專家多得很。只是或許很多人和蘇醫生不同，選擇「不說話」的言論自由！所幸，我們的大法官過去在某種程度內，曾經勇敢對抗威權傾向。 司法院說：主張共產主義如果未達着手實施的階段，仍受憲法言論自由的保障。依此，散布共產主義「謠言」的權利必須保護；主張萊豬有毒的「謠言」必須制裁。沒有經歷威權統治的年輕朋友，面對這種邏輯你能服氣嗎？

衛福部長陳時中屢次強調：表達反對某種東西和說這種東西吃了會死，兩者程度差很多，每個人的見解可能不同，但若有違法疑慮，就交由法院去裁判。

陳部長一方面把法院看得太偉大，另一方面把法院看得太渺小。法官的專長是「說文解字」，「不食人間煙火」。偶爾來一個「醒世箴言」，法律人莫不興奮無狀。現在卻委以重任，要習慣做刀筆匠的法官判斷連科學家都是公婆相譏的萊劑問題，決定是否是違法的「謠言」，似乎有點強人所難。我沒有說台灣的法官特別差勁，只是說：醫學問題交由法院裁判，類似問道於盲。許多年前，美國一時興起例如藥物的產品責任訴訟，科學醫學問題，紛至沓來。法官既無科學訓練，更不懂數學概率。紛紛使用相應不理的「速裁」，幾乎癱瘓司法。即使現在，法官不懂科學還是美國司法的頭痛問題。問題的複雜，史有名訓：伽利略說地球圍繞太陽，宗教法庭說他造謠意圖處死，後悔過監禁。衛福部豈是必陷台灣法院於宗教法庭的不義乎？

他方面法院看起來又像是龐大國家機器裡的小衙門。衛福部一紙簡單告發公文，偵查機關和法院就得隨棒起舞。包括法院在內的國家機器，本來為了外抗「敵對勢力」，內求「安居樂業」。現在卻為了萊豬一事，傾全國之力，泰山壓頂，恣意對付半失業的精神醫師。這不是顧秘書長的「比例原則」，更像失控的「精神錯亂」。現在檯面上（或自以為是）的「革命先進」，無不信誓旦旦，保衛司法獨立。不過，司法獨立必須在實質的獨立之外，呈現司法獨立（信心）的形象。不是司法形式上的獨立 （陳時中的「交由法院裁判」；或蘇貞昌的「尊重權責機關的辦理」）就叫獨立。是人民的觀感認為獨立，才是真正達到有人民信任的司法獨立。把醫生的醫學論述（即使不盡完善），交由司法機器拷問，太把法院當兒戲，直把司法機搆等同下級行政單位，太不夠莊重了。

警告萊豬有毒恰好試圖增進公共衛生利益

當然，我們不是美國，不能以美國法律解釋台灣法律，最多只能當作憲政實踐的成例參考。國安會秘書長顧立雄說，言論自由要受到憲法第廿三條的比例原則的限制，加上個人國安觀點，我國仍是一個危機中的國家，受到境外勢力不斷滲透，民主防衛機制有其必要；至於個案，不是他主政事項，沒有辦法表達意見，但食品衛生管理法第四十六條之一，確實有相關要件下的制約。

我同意顧秘書長面面俱到的原則提示。問題是在表面穩妥的法律文字之下，實際的解釋和適用卻也常常違法違憲。美國過去排華，舊金山一度通過條例，禁止洗衣店開在木造房子，不論何人，一體適用。問題是幾乎只有華人經營洗衣店。所以，法院認為：表面不歧視的法條，卻有歧視的目的。所以，我們在揭示巍巍然的「原則」之外，必須檢驗其實際的適用。 （相關報導： 風評：女漢子盧秀燕，失禮了 ｜ 更多文章 ）

憲法第23條說：法律要限制言論自由， 必須有「必要」「防止妨礙他人自由」,「避免緊急危難」，「維持社會秩序」，或「增進公共利益」方得為之。蘇醫生說萊豬有毒，不信者自可天天烤萊豬，沒人禁止，所以沒有妨礙他人自由。進口或不進口萊豬與緊急危難，八杆子扯不到一塊。與「民主防衛機制」更是風馬牛不相及 （難道「豬」就例外？）。萊豬有毒的主張沒有形成天下大亂；遊行示威也是憲法權利，也看不出動搖了什麽社會秩序。警告萊豬有毒恰好試圖增進公共衛生利益，看不出禁止善意的警告可以增進什麽樣的公共利益。尤其是，沒有殺雞用牛刀 （正是違反「比例原則」）遏制言論的「必要」。

因為國家機器的龐大和小民個人的渺小無法相比，法律上有很多刻意試圖保護個人的辦法。無罪推定即其一。限制個人權利的任何法律，必須盡量朝不限制權利的方向解釋和適用。人身保護令也是其中之一。事情發生之后有了更優惠的法律，應該使用事發當時不存在的新法律。帶有罰則，限制權利的法律必須確定，可以預測，不讓人無所適從。我可以再舉無數的類似原則。以下你會看到食安法許多規定違反這些原則。所以，在憲法的層次，不是有一條食安法就萬事太平，反而是以司法手段窒息萊劑毒性的討論，無論規定或適用，都是帶有瑕疵的違憲之舉。

的確有如顧秘書長說：食安法有相關要件的制約。制約即使合憲，不止是「制」百姓，更「制」官府。第46-1條規定可以處罰：「散播謠言或不實訊息，足生損害於公眾或他人」。這看似簡單的條文，隱藏無限的模糊。誰來證明什麽是謠言或不實信息或「足生損害」？什麽人或任何人可以舉發？什麽是散播（發表論文嗎）？憲法的正當程序可不允許這種含糊的文句。

在我看來，不是蘇醫生違反食安法，是衛福部的行動違反食安法第四條 「知的權利， 科學證據原則，可先預防原則，資訊透明原則， 建構風險評估」等規定。我也許沒有信服蘇醫生的論述，但我想要知道他的論證能否說服我。衛福部沒有權力剝奪我知的權利，試圖以不透明的非科學的法律程序，妨礙我至少是預防生病的機會。惡人先告狀改變不了違法違憲的事實。

曾經到哈佛大學遊學的台南市長黃偉哲說：「蘇偉碩若沒有惡意誤導民眾，就不會受到司法訴究。」幾乎砸了我母校的招牌。意思是說：蘇醫生已經受到司法訴究，是因為他有惡意，而且已經誤導民眾？如果不是，一個公民有到警察機關報到的義務嗎？誰來決定「惡意」， 什麽是「惡意」？什麽叫「誤導民眾」？誰決定有「誤導民眾」？人家說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騷擾小百姓的司法程序是正義嗎？

公民必須時時警惕威權人物及威權作風的泛濫

行政院長蘇貞昌說，尊重衛福部專業運作及管理。有官員說：像蘇偉碩指稱「空氣中會吸到萊克多巴胺」、「萊劑造成自閉症、毒性是搖頭丸的二五○倍」等皆不合常理、誇大。高雄市長陳其邁也說，談食安要講究科學證據。越是不懂科學的官僚，越是相信盡在不言中的假定：科學證據是鐵釘釘的客觀實物，不僅確定無疑，而且合乎「常理」。

可是真正的科學家如愛因斯坦者卻會告訴我們：所有科學「定理」， 不過是根據目前科學發展及能力所能得出的最佳「假說」。因此， 不能輕易鏟除不合「常理」或不方便的證據或論述。否則正是反科學。千年以來，太陽圍繞地球被視為科學定律。用「常理」和眼睛看就知道了。太陽天天從地球東方升起，在西方消失。可是，現在還有人相信地球中心說？量子的活動狀態，取決於你如何觀察，不是客觀固定的實物。現在這些違反「常理」的科學證據之下，小小官僚卻敢教訓我們萊劑有毒一定是違反「常理」的謠言！

空氣中會有萊劑嗎？在官僚眼中，萊劑既看不到，認為由空氣吸入當然不合常理。美國有一位甘再醫生（Steven Gundry）, 2019出了一本影響力極大的食安暢銷書稱為： 「長壽的弔詭：死得年輕，活得年老」（The Longevity Paradox: How to Die Young at a Ripe Old Age）為名的著作。他最中心的主張是：人體的健康狀態不大取決於基因，而是從食物吸收進入人體內的細菌的左右。而基因百分之99 由細菌組成。這些細菌由食物停留腸胃或經由腸胃吸收進入人體。細菌也由口中進入身體，也存在人體附近的空氣，由皮膚及鼻孔進入體內。根據他的研究，他認為不應該吃葡萄，香蕉，鳳梨，蘋果，梨子。請問：這是不是違反「常理」的「謠言」，導致人民「恐慌」？所有果農和官僚都可舉發？也可用食安法消音？所以，所有人都應該了解，現在這種威權處理萊劑辯論的荒謬。

台灣步履蹒跚走到今天這一步，不要以為還可以某種程度像我現在一樣批評當道，就已經是不得了的成就，或什麽人的恩典。真正要成就及延續民主的實驗，所有公民必須時時警惕威權人物及威權作風的泛濫，洞察國家機器試圖粉碎萊劑有毒，不成比例的反民主舉動。德國魏瑪民主的失敗，甚至美國川普對民主政治的威脅，殷鑒不遠，能不慎乎？ （相關報導： 風評：女漢子盧秀燕，失禮了 ｜ 更多文章 ）

＊作者是律師/前教授。 哈佛大學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