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茶園漫天的流螢飛舞

張思之。(德國之聲中文網/P.Zhang)

張思之,中國知名律師,六四事件後,參與鮑彤、魏京生、王軍濤等政治犯辯護,被譽為「中國律師的良心」。青年時期即投入中國遠征軍,對日抗戰勝利後進入北平朝陽大學法律系,中共建政後參與接管北平地方法院,是中國第一代司法人,然而,反右運動開始他成為北京律師界第一個右派份子,歷經長達十五年的勞改;一九七九年重返律師界,為多起政治性極強的案件辯護,他曾自嘲,「一件都沒打贏!」二00八年,德國海因里希·伯爾基金會宣布,授予張思之該年度的佩特拉ㆍ凱利獎,以表彰他「為在中國保障人權和建設法制國家及律師制度做出的傑出貢獻」。

十一月十二日,是張思之先生九十大壽,龍應台特以此文向張思之致敬,她說,「也迎風懷想那許許多多陷於黑暗、見不到光的人。」。

張思之同學

讀張思之先生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成長口述,我這個民國的女兒基本上覺得他就是我同學,早幾年畢業而已。

他的小學科目內容,和我所受教的一模一樣。「國文、算數、常識之外,還有音樂、體育、美術。公民課肯定也有。」他的老師帶他上勞作課,會「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刻竹子最多」;我的勞作課老師教我們從叢林裡砍下藤條手編菜籃。他的童子軍老師會帶他看星空,認識北斗;我的童軍老師教我們在野地露營,結繩求生。

思之同學做值日生時,大清早就到校掃地、擦桌椅。我們當值日生時,大清早到校掃地、擦桌椅,還要把黑板邊的粉筆一支一支撿起來清理收拾。思之同學要描紅,我們也有書法課,描紅之外,寫作文、周記,甚至寫壁報,都得用毛筆。思之同學在小學、中學裡學到的「長恨歌」、「琵琶行」、「祭妹文」、「左傳. 莊公十年」和唐詩宋詞的種種,是在臺灣長大的我們好幾代人的基本底色。

張思之同學學英文用的是林語堂的《漢英詞典》,二十五年之後,我用的是梁實秋和張方傑主編的《英漢詞典》─張方傑正巧是張思之在綿陽國立六中的同班同學。張思之同學在數學課裡學「雞兔同籠」,是的,聽起來簡直就像我們是同班。數學他不及格,我也幾乎從來沒及格過。張思之學長讀蔣介石在一九四三年三月出版的《中國之命運》,我也被規定讀過,這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竟也讀了無名氏一九四五年的愛情小說《塔裡的女人》

張思之。
張思之出席他的新書發表會。

張思之同學會唱「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 我大吃一驚。這幾句《朱子治家格言》正是我從小痛恨的格言,因為父親每天清晨天未亮就會在房門口大聲吆喝這兩句─他覺得「唯楚有才,於斯為盛」,站在那兒就代表了五千年中國文化。想多睡一會兒時,真的恨死了朱柏廬。 (相關報導: 章詒和專文:成也不須矜,敗也不須爭 更多文章

張思之的小學音樂教室裡有風琴,我的也有。小學老師在簡樸的教室裡踏著風琴教我唱的歌,譬如李叔同作詞的「送別」和「憶兒時」,思之同學想必也會。他說會唱、而且至今記得的歌,我也都會。十六歲的他在一九四三年報名遠征軍,培訓半年後娃娃兵出征時,成都市民唱一首歌送學生上征途,叫做「驪歌」,是臺灣好幾代人小學畢業典禮時必唱的歌:

驪歌初動 離情轆轆 驚惜韶光匆促

毋忘所訓 謹遵所囑 從今知行彌篤

更願諸君 矢勤矢勇 指戈長白山麓

去矣男兒 切莫踟躇 矢志復興民族

懷昔敘首 朝夕同堂 親愛兮未能忘

今朝隔別 天各一方 山高兮水又長

依稀往事 費煞思量 一思兮一心傷

前途茫茫 何時相見 相見兮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