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記者在這次運動中介入的程度,遠甚於包括台灣在內的其他地區記者,對於四日凌晨學生們與共軍戒嚴指揮官的談判過程、撤退過程,許多記者親身參與目睹,我們特別轉載香港《星島日報》記者的歷史見證。
三時十七分,四名知識界絕食代表在廣場上的廣播台發出了緊急呼籲,希望解放軍能立刻放下武器,不要開槍對付手無寸鐵的市民。代表說,他們採取絕食,靜坐的方式都是和平抗議及請願,想向政府表達同學的意願,及抗議政府實行軍管。
燈熄槍響國際歌起
廣場呼籲解放軍派代表來紀念碑談判,由他們四人勸服同學和平和有秩序地撤離廣場。又希望解放軍千萬別向人民開槍屠殺,現在便進行談判,他們不想再流血了 。最後廣播台的絕食代表又表示,如果有需要,他們也會願意到解放軍的指揮部去談。他們強調,現在流的血實在太多了 ,這是歷史的罪證。
四時正,天安門廣場上的燈全都被截斷電源,整個廣場漆黑一通,充滿了恐怖氣氛和隨時都有突襲的可能。
天安門四周再有槍聲,廣播台呼籲同學堅守廣場,原地靜坐。又叫在營幕及廣場四周的同學們都集中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随後便播放國際歌。
在這時刻,我已忘記了自己,我只知道我這個多月來在北京的日日夜夜,都是和學生一起經歷這場悲壯的歷史時刻,到底要做歷史的見證,抑或跟随他們一起犧牲,在我而言,已經無可選擇。我亮起電筒,匆匆忙忙的寫下遺書,個體的我早已消失在國家興亡的大時代、大潮流中了 。
1989年5月,六四事件之前的天安門。(資料照,美聯社)
四時二十五分,大多數的同學都是集中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有一大群市民、工人在廣場南面走過來,他們大喊:「中國人站起來!」
廣播傳出侯氏聲音
廣播台傳出侯德健的聲音,他說:「工人們、同學們、市民們,我是侯德健,我們已經不能再流血了 ,我們不能再留下來了 ,同學們、市民們,在場的全體公民們,我敢說,現在我們已經取得了這場運動的勝利了,直到今天。取得了相當大的勝利了,同學們,我們相信在廣場上所有的人,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英,我們都不怕死。但是我們要死得有價值,我代表我們四位絕食的朋友同仁,沒有經過同學的同意,我們做了一件事情,不論同學對我們做這事情有什麼態度,我要把這事情告訴大家,我們剛剛到了紀念碑的北側,天安門前面的部隊裡面,我們找到了部隊的領導同志,我們希望不要再流血了 。部隊團中尉屬五一六四八部隊,當中尉與我們接觸以後,他請示了戒嚴總指揮部,同意全場所有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們,平安的撤離現場。」
1989年6月2日,民主示威者佔領天安門廣場。(資料照,美聯社)
天亮之前必須撤離
然後周舵也發言了 ,他說:「同學們,我們現在保留一滴血,將來我們的民主化進程就多一分希望,我們在座的,在天安門廣場的全體同學,全體市民,我們已經答應部隊儘快地勸服同學撤離廣場,他們告訴我們,首先第一他們已經收到上級的死命令,今天在清晨之前,必須清理好天安門廣場,這一點沒有任何疑問。也就是,他們會不惜任何代價,清理廣場,同學們,面臨這最危急的形勢,我們不能再以赤手空拳去對抗全備武裝的士兵了,現在已經沒有再談判、商量的餘地了 ,我們現在必須盡全力保全我們的有限力量,必須要在天亮之前撤離,他們同意在南面留一條通道,我們希望同學們以學校為單位,馬上就組織撤離工作。我們有秩序地,安靜地從南面撤離。現在是從我們自身開始體現民主的時候了 ,少數要服從多數。」
然後輪到劉曉波發言,他說:「同學們,現在我們堅持的原則是和平的、非暴力的,你們希望用最少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民主……現在我們如果想爭取民主,就必須從我們每一個人自身開始,少數服從多數,這是最民主的原則,希望市民們冷靜下來,這場學生運動離不開你們的支持,你們的參與。你們堅定留在廣場,證明了你們的勇敢,你們已為學生作出巨大的犧牲,你們再作犧牲,我們於心不忍,你們一定要保全下來,這是對中國民主的最大貢獻。
「市民同志們,希望你們能夠冷靜下來,撤離廣場,我們已經到了關鍵性時刻,要作出具體的民主形式,少數服從多數,希望你們能呼籲全體市民、同學們,不要製造混亂。我們現在必須有秩序地、安全的、各校組織起來,撤離廣場,請少數服從多數,全體人民都會感謝你們。」
1989年六四天安門大屠殺之前,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資料照,美聯社)
最後,侯德健又表示:「不管你們怎樣看待我們決定的事情,我們希望我們能平平安安的離開這裡,不到廣場上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公民撤離,不管是工人、市民、學生,我都要看到最後一個人離開這最危險的地方,我才會離開。」
劉曉波立刻也表示:「侯德健代表了我們四人的共同信念,不到最後一人離開,也不會離開,希望大家協助我們,為了中國未來的民主,大家應該有秩序的撤離。」
周舵也表示:「我們完全贊成剛才侯德健和劉曉波的意見,我們會堅持到最後一個撤離,我們希望同學們一定要盡全力說服那些感情激動的同學和市民,他們確實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們在感情上是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我們向他們表示同胞的敬意,現在同學們一定要盡全力保護他們,說服他們和你們一起撤雜,帶著他們回到你們的學校,給他們安定好情緒,和他們做朋友,結成生死之交。
一路槍殺勿存幻想
「同學們,現在馬上要進行行動了 。」侯再說:「我們沒有為同學做出決定,我們希望同學好好思考這問題之後,為自己做出決定。」
話完後,還有很多人說:「不撤!」,「一定要保衛廣場。」
四時三十分,廣場上的燈再又重亮起來,戒嚴部隊已開始戒備,準備進入廣場。
二十七軍控制廣場之後,仍然到處巡邏示威。(資料照,美聯社)
一位工人自治聯會的常委走到廣播台發言,他說:「剛才一路以來的槍殺,已經流了很多血了 ,戒嚴部隊馬上就要來清場,他們已經向人民捅了一刀了,一刀以後還有第二刀,我們留在這裡只是無謂犧牲。同學們,我認為有些同學堅持留在這兒是一種幻想的表現,有些同學以為部隊不敢對我們下手,這完全是幻想,他們已經毫無人性了 ,我們不要作無謂犧牲,我們要保全自己的力量,現在馬上要撤離了 。」
劉曉波再一次發言:「同學們,在這次運動中,北京市的市民們、工人同胞們,給予我們的學生很大的支持,沒有他們的支持,我們的運動是不會獲得成功的,現在在廣場的同學們,安全地撤離,也希望學生擔負起保護工人、市民們的任務,現在我們最大的希望是廣場上的每一個人能夠安全地離開廣場,希望同學在這關鍵時刻,能夠保護工人和市民,向天安門的南面有秩序地撤退。」
持槍士兵五時進場
最後,高新亦發表講話:「在這裡,我們四人已經向廣大同學、市民、工人發出呼籲,希望大家明確當前的形勢,現在天安門廣場只有東南面還可以撤離,在這一個多月的民主運動中,廣大的工人、巿民,為保護我們的愛國大學生,流的汗、流的血已經夠多,再不能流血了,再不能流血了,希望我們廣大的大學生,現在和市民、工人積極配合,大家一起有秩序地撤退,謝謝大家。」
他續說:「已經沒有多大時間了,七時之前,部隊必須清理廣場,我們不能再流血了,請大家務必冷靜。」
四時四十五分,第一批戒嚴部隊已經湧進廣場,並且有開槍,同學仍喊:「不可還手。」軍隊恃勢凌人,大肆破壞廣場上學生的旗幟,又喝令所有人都要坐下。
這批衝鋒的戒嚴部隊一直向紀念碑衝上去,在紀念碑下面的市民齊喊:「人民軍隊,不打人民。」但持槍的士兵不斷向紀念碑開槍,主要是射擊掛在碑上的喇叭,但子彈卻把紀念碑射得火花四起,市民又再喊:「不許打紀念碑。」
四時五十五分,學生開始從紀念碑向南撤退,戒嚴部隊已佔領紀念碑,把碑前的布條橫額、旗幟、帳篷全部堵毁、破壞,而且還繼續不斷開槍。
坦克輾過所有帳篷
五時正,坦克車開進廣場,輾過所有帳篷,不理會裡面到底是否還有人在,又推倒民主女神,坦克車隊一直駛近同學面前,後面又有大批戒嚴部隊從東、西兩側移近。
六四事件示威群眾製作的民主女神像。(資料照,美聯社)
這時候,我早就被同學拉進他們的隊伍,他們要我先撤,但我還是要跟他們一起進退。坦克部隊候命,戒嚴部隊則往前衝。
學生的撤退本來很有秩序,輪到我們站起來往後退時,大家都手挽手唱國際歌,有人還舉起勝利的手號向戒嚴部隊示意,後來給同學制止了,因為這些部隊木無表情,在地上拾起拆毁帳篷後剩下的木棍,驅趕和揮打學生,毫不留情,把同學撤離的隊伍衝亂和壓迫得無路可走。
1989年6月3日,一位示威民眾在人民大會堂西側朝人民解放軍比出勝利手勢。(資料照,美聯社)
我被擠進灌木叢中倒下,同學往旁邊推湧,他們大喊:「別擠了 ,別擠了!」但很多同學都被擠倒,我站不起來,只好爬出去,但士兵就在我面前,他們包圍住學生,用木棍揮打學生,我們跑,他們還是要打,我給打了兩棍,沒傷,但很多同學打得頭破血流,鮮血也噴在我的身上。
趕快跑出來之後,我只知道已逃過大難,大家心情都很難過,他們扶著受傷、流血的同學撤離。
廣場的東南面,救護車不斷駛走,同學持著旗號往南走,他們說要繼續遊行。有一女同學在路旁淒厲地、歇斯底里地大叫,這恐怖的一夜誰能受得了?
群眾趁時有被殺的危險,只能遠遠地觀看二十七軍的動向。(資料照,美聯社)
就在同學隊伍中很失落、很悲痛地走,再度碰上曾經保護我、拉我歸隊的同學,他們挽著我的手前行,其中一位較激進的同學說:「我累了 ,我不能走,我不要走,我要留在這裡,我不能離開天安門和廣場上的同學。」同學不讓他激動,強行扶他離開。
(*本文原刊於《新新聞》118期,摘要轉載自香港《星島日報》,作者:蔡淑芬)
《新新聞》第118期,1989年6月12日出版。(取自《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