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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的殘唐五代戲文多糾結在晉王李克用與梁王朱溫的長期對抗,觀眾跟看三國戲一樣,李克用及其義子(特別是史敬思、李存孝)視同劉備君臣,朱溫及其手下(如王彥章)是曹魏逆賊。其他帝王級要角都只能演配角,例如《沙陀搬兵》(珠簾寨)裡搬請二皇娘的李嗣源,《五龍會》(五龍二虎擒彥章)裡的李存勗、李嗣源、李從珂、石敬瑭(五龍的另一「龍」劉知遠,在南戲或梨園戲因《白兔記》獨立當家做「主」)。
後唐莊宗李存勗外型偉岸,善騎射,從小跟隨父親征戰,膽力過人,愛讀《春秋》,擅長音律;一生際遇極具戲劇性,卻極少有以他為主角的戲劇創作,只有三D動畫《畫江湖之不良人》演李存勗任情狂傲自負,喜與伶人廝混,總是戴不同面具來襯托心情,最後在跟伶人唱戲時被鏡心魔背叛殺害;傳統到現代的劇場,未見以李存勗為主人翁的戲碼,國光今年的《優伶天子》挑李存勗做創作題材,實在很有選「戲」的眼光。《優伶天子》編劇趙雪君提醒觀眾不要以「歷史劇」的角度來看這齣戲,但也說「戲」是照著李存勗一生大致的線索來寫,為了突顯什麼是「戲」,總也免不了「以史為戲」。
九世紀末至十世紀60年代短短幾十年的殘唐五代,「五朝八姓十四帝」戰禍連連,朝代更迭如走馬燈,外加種族混戰,父子、兄弟相殘,許多歷史人物都陷入漩渦之中。面對李存勗這樣的人物,很難跳脫劇/史的辯証,純以「劇場」的心情,欣賞一齣國光的年度創作。
後唐莊宗李存勗(盛鑑飾)與虛構伶人韶華(黃宇琳飾)。(劉振祥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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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伶天子》從李存孝遭五馬分屍的悲劇揭開序幕,舞台意象鮮明,李家德(李存孝)與唐文華(李克用)激越的對話,表現出臨死前的委屈與哀怨。這樣的處理很巧妙,增加了戲的厚度,情節與演員身段皆給觀眾許多想像。然而,少了戲劇的鋪陳,僅靠演員口述或象徵性場景動作,劇場氛圍不容易營造,再好的演員也做不出遭受「五馬分屍」的身段,這段悲慘情節是以劇院觀眾拍手,燈暗結束。
這方面習慣戲曲敘事的老戲迷,倒可能以其傳統劇目的觀賞經驗與舞台人物對話,了解勇冠三軍的李存孝,遭受陷害,被晉王下令處跟商鞅一樣的車裂(五馬分屍)之刑,青澀之年猶如流星一般,畫空而逝,元雜劇關漢卿《鄧夫人苦痛哭存孝》即演此事,他如崑曲《雅觀樓》、京劇《飛虎山》以及眾多的地方戲,可讓許多老派觀眾對李存孝的故事有跡可尋。
《優伶天子》裡充滿李克用及其嫡子(李存勗)與義兒(李嗣源、李存孝)等人之間的矛盾與對立,還運用到「螟蛉有子,蜾蠃負之」的詭異生物學,劇作家點出存孝與義父反目,在乎的不是晉王的位子,而是李克用與自己的親情。李存孝死於西元952年,那年李存勗九歲,《優伶天子》在李存孝慘死的場景之後,接著就是「優伶天子」出場演「時事劇」《五馬分屍》。李存勗在宮中排了不少戲,再以戲帶過他的征戰史,並回溯與李克用的父子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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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唐宮廷劇演員穿關、劇目與京劇無大差異,顯然不刻意考量當時演的是參軍戲還是雜劇散樂,或者是想讓李存勗演戲的情境、場景與《優伶天子》舞台上的表演打破界線,加深戲裡/戲外之間的一體性,觀眾因而看到後唐宮廷彷彿也有一個國光劇團,沒特別角色的國光演員,都以另一個藝名演起戲中戲,整個劇場顯得喜氣洋洋。李存勗排演的戲頗有「進步」、「翻案」的「小劇場」興味,也創造了一些戲劇議題,例如直指李存孝投梁是被李嗣源等人陷害;《玄武門》裡看到李世民持劍逼宮陰狠的一面,《殺劉封》則為關羽敗走麥城時,不出兵救援的劉備螟蛉子劉封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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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臨終,賜存勗三支箭,要他務必除掉三方敵人——世仇梁王朱溫,恩將仇報的燕王劉仁恭,以及與晉王結拜卻又倒向朱溫的契丹,存勗接受三支箭置於太廟,每次用兵則以豬羊告廟請箭,放於錦囊之中帶著上陣,勝利則稟告太廟。幾年用兵,打敗了契丹,收復燕地,擒殺朱溫之子朱友貞(後梁末帝)及燕王劉仁恭、劉守光父子。
薛居正修五代史(《舊五代史》),對李存勗如此評價:「(莊宗)家仇既雪,國祚中興,雖少康之嗣夏配天,光武之膺圖受命,亦無以加也」極度歌頌,然後筆鋒一轉:「然得之孔勞,失之何速?豈不以驕于驟勝,逸于居安,忘櫛沐之艱難,徇色禽之荒樂。外則伶人亂政,內則牝雞司晨。」歷史指明李存勗功成之後,以為仇讎已滅,天下大定,個性的傲慢、荒誕成為他的悲劇缺陷。
《優伶天子》雖然也有晉王三支箭的情節,但賦予不同意象,「三支箭乃是先皇的戲,孤在裡面不過是配角」,這是劇作家嶄新的創意,讓李存勗完全做自己,不過三支箭的故事,在浪漫的手法之下,不再強大有力,只是成為一種隱喻。
修《五代史記》(《新五代史》)的歐陽修對李存勗的評論,比薛居正更直接:「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歐陽修私家修史,有自己的史觀,在體例上與官修正史有些不合,他重新月旦五代人物,原來受尊崇的馮道侍奉過五朝八姓十三帝,從今日來看,是在亂世扮演「專業經理人」或「常任文官」的角色,但歐陽修春秋筆下立刻被打為無恥之輩;另外,〈伶官傳〉更是歐陽修的獨創,對李存勗的批判不寫在「後唐莊宗本紀」,而在「伶官傳序」。
不過,劇作家篤信「戲臺之上能動人者便是真」的原理,認為「身死國滅,為天下笑」,是史家、是士大夫以成敗論英雄的眼光,而選擇以大篇幅講述李存勗的戲劇人生,以及世間人事之真假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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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伶天子》最具關鍵性的人物,李存勗之外就是大太保李嗣源(劇中李克用掛髯口,李嗣源黏鬍鬚,不知何故?)他目不識丁,卻善於用兵,長年征戰從未受傷;當魏博軍士動亂時,奉存勗之命前往征討,卻被軍士擁立,反攻皇城洛邑,此時伶人出身的都城指揮使郭從謙因與存勗有隙,乘機率兵叛變,在位僅三年的存勗中流箭而亡,李嗣源繼位,是為後唐明宗。他的治績除了勵精圖治,興修水利,就是誅滅伶人宦官,革除莊宗時代的朝廷弊端。
《優伶天子》把李嗣源處理成接近「反派」的人物,與其他太保不時在埋怨晉王與李存勗,對這位五代難得的明君不太公平,但劇作家透過這樣的角色設定,整個李克用、李存勗與眾太保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抽絲剝繭,倒也讓整齣戲脈絡清朗。
劇作家讓年光(溫宇航)、韶華(黃宇琳)兩位從三重崗戰場帶回來的虛構伶人,成為李存勗生命中虛實交錯的重要角色,並由年光、韶華與李存勗三人一同完成所謂劇中最重要的場景——李存勗的死亡。於是,《優伶天子》多了一些浪漫的因子,加了一些荒謬劇的殼子;從另一角度來看,李存勗善征戰具悲劇性格的面貌,相對就變得模糊。
如果以戲劇性來看,李存勗一生確實就如《優伶天子》闡述的,是一齣跌宕起伏的好戲,莊宗渾身是戲,四十二年的生命大起大落。然而,歷史上的李存勗是死於一場「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的莫名其妙兵變中,他的遺體是「斂廊下樂器簇於帝屍之上,發火焚之。」在亂軍中把散落廊廡的樂器集中,放在存勗「龍」體上,放火焚屍,對英雄一世的李天下,何其諷刺?何其慘烈?
誠如《優伶天子》所欲傳達的:要論起「人生如戲」,沒有人能跟李存勗相比。李存勗確是「人生如戲」的最佳代言人,但百年來「人生如戲」已成為日常生活語詞時,這句形容詞就不再最足以形容李存勗了。
不禁突發其想,南明小朝廷的福王也雅好戲劇,清兵渡江前夕,還在為上元節宮廷演劇人選未定發愁,如果順著《桃花扇》情節,似乎也可就福王故事寫另一齣《優伶天子》,但如此「優伶天子」的「劇藝」,比得上「李天下」嗎?他始終如一的昏庸一生,能望戰功彪炳的後唐莊宗項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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