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約莫是25年前的1995年,陳映真先生在《聯合文學雜誌》上寫了「禁錮與重構—讀鍾喬《戲中壁》」一文,以他濃郁且深含左翼文藝批評的筆調,寫下對這部中長篇小說的評論。其中一段話如下:「把高度政治性的題材,以高度的自覺,用藝術形象的思維加以表現—即以高度的自覺,避免用獨斷、粗糙的教條口號加以表現,是《戲中壁》值得推崇的優點。」這一段話,有其令人深思的況味;但,緊接著他說的,「人物塑造和動作發展的缺陷」的評語,卻更是一針見血。
長久以來,以詩化的散文在書寫的段落中,馳騁自身對於所思所感的想像,幾乎自成了一種風格;久而久之,也形成安置客觀現實的美感策略。若說有所成就,慎重而娓娓敘述的文風,或有一番張力;通篇一貫的調性,卻不免也是一種耽溺!就這樣,時間匆匆,我有很長的一段時日,未曾再去碰觸這本小說。只是某些碰觸到相關白色恐怖與終戰前後期的劇場歷史時,也會在腦海中閃過幾些小說中的場景、人物和對話,卻都任其隨風翻閱思路般,一頁頁飛逝。
再次地,將小說的書寫認真在腦海中編織一遍,卻是興起如何改編為劇本的一刻開始。然而,很有意思的是,我並未以《壁》的劇作家簡國賢來開拓思路;也未有條不紊地整理導演宋非我的歷史遭遇。於是,在某個苦苦構思劇本大綱而不成的夜晚,赫然發現,我的心思不斷圍繞在一個女性身上。她,便是劇作家的妻子。我後來想,自己會將多數心思置放在她身上,應該與我想重新創造一位女性的腳色有關。如何讓妻子的腳色,走在劇本書寫的穿梭軸線上;從而,現身於觀眾面前,宛若從記憶的裂縫中探身,連接起被淹埋的時間、人物,以及潛藏這背後的革命氣息。

一直以來,熟悉《壁》的歷史境遇的人,都以劇作家和導演,如何在1946年創作這齣戲而轟動全台,又如何在2.28前夕,「壁」碰壁遭禁演為核心。然而,甚少人知曉:如果,不是劇作家的妻子,在風聲鶴唳的脅迫中,仍冒著身家性命的危殆,將劇本給藏在家中的櫃子裡存留下來,相關於這個劇本、這段記憶、劇作家這個人與圍繞在這個人身旁的許多史跡,將永遠被棄置在時間的荒郊之外。至今或許成謎,或許就此隨著壓殺的漫漫時空,而永遠消蹤匿跡。這讓我開始去想:如何在時間此岸,追溯時間彼岸的「共時性」。這時,以劇作的創作而言,在時間的連續性上,不以因果關係為前提,而將此岸與彼岸相互連帶的關鍵,將是劇作家妻子這個腳色。這樣的思維,再次催促我去構思,在想像的場域中,如何以原有的現實為基礎,重新虛構劇作的藍圖。這裡面,妻子與劇作家的關係,如何被賦予更細膩的內涵,是構思的源頭。這源頭,將為這齣戲帶來另一層翻新的意涵。 (相關報導: 學者揭白色恐怖知名「虐囚監獄」真面目:毆打到接連吐血4天,蔣經國主導「文字獄」奪16命 | 更多文章 )
恰恰是在這樣的狀況下,《戲中壁》的主要敘事者,以及推動情節的人物,落到了劇作家妻子這腳色身上。我給予她一個新的名子,重要的原因,倒不在形式上飽滿戲劇性的需求;反而來自於:希望在抑制過於喧染的政治殺戮,以及對於一個消失中的劇場人生,採取一種和當下相互觀看的視線。那麼,作為那樣年代的一個劇作家的妻子,她將如何面對以男人為軸心的劇場事業?她怎麼在風暴來襲的年代,細膩地走在情愛與家庭的道路上?又如何面對情治人員的監視與抄家?而後,流亡的日子到來時,她在心理上如何面對身體的不安、焦慮與流離?最後,不難想像當被槍決的先生,以革命者死難後的靈魂之身,回來尋找她時,時間如何無情地從她身上殘酷的撕裂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不知何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