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專文:筆力千鈞的─鎮邪獸

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員外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往後沉進舒服的沙發,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慢慢說,「這就是重點。那天在吃冰,你說你是作家,我就決定把房子租給你。」(取自龍應台臉書)

服務的女生,看起來是個工讀生,梳著馬尾,坐在櫃檯後面低著頭看手機,老闆進來她頭也不抬。員外親手調製了兩杯哥倫比亞咖啡,端到我面前。咖啡座旁邊是個小書架,架子上擺著《天下雜誌》、《商業周刊》、《科學人》,還有一本打開的哈佛大學桑德爾的《正義》。

員外用遙控打開了音樂,約翰.藍儂的歌流洩出來。驚訝的是,不是唱遍全球的Imagine,而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首歌。慢慢的,寂寞的一首歌。

咖啡(示意圖/Free-Photos@pixabay)
員外親手調製了兩杯哥倫比亞咖啡,端到我面前。咖啡座旁邊是個小書架,架子上擺著《天下雜誌》、《商業周刊》、《科學人》,還有一本打開的哈佛大學桑德爾的《正義》。(示意圖/Free-Photos@pixabay)

「你知道這歌?」我問他。

「藍儂的,」他說,「但是不知道是什麼歌。你知道?」

我點點頭;首次見面,不想多說。

哀傷的歌聲流蕩,我一邊聽員外開始說話,一邊聽這首叫Solitude的歌──

    害怕孤獨

    每個人都得有個家

    世界不過是個小鎮

    我們怕人,也怕陽光

    孤獨……

    陽光不會消失

    這個世界卻可能,來日不多

    孤獨……

「是這樣的,」員外娓娓道來,「要租給你的五樓,是去年才買下來的。賣給我的人,外號叫魚頭,我們本來就認識。他在海南島做養殖業,就是把台灣的技術帶到大陸去養魚的那種台商。你知道我意思嗎? 魚頭老婆沒有跟他去大陸,住在五樓,所以魚頭每個月都飛回來。有一次,他一回來就病倒了,很嚴重。說是蜂窩性組織炎,又說是小腦萎縮症,又說是神經系統出了問題,搞了大半年都醫不好,生意也快要完蛋了。他只好聽人家建議,去問東港某個廟的網籤──」

「網千?」

「網籤就是上網擲筊抽籤,籤文會告訴你怎麼辦。你知道我意思嗎?」

「喔,網籤…… 什麼廟?」

「什麼廟我也不記得,但是魚頭說,大家都跟他說那裡的王爺最靈,很多人上網去拜他。」他繼續說,「魚頭抽到的籤,經過解讀以後,意思是說──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他說的,你知道我意思嗎……」

我看看書架上整疊的《科學人》,有點明白他為何需要做這個關鍵「撇清」,就回說,「我知道,是那個魚頭說的。不是你說的。」

大武山下,農田。(取自龍應台臉書)
我看看書架上整疊的《科學人》,有點明白他為何需要做這個關鍵「撇清」,就回說,「我知道,是那個魚頭說的。不是你說的。」(取自龍應台臉書)

「對,」他放心了,「魚頭說,他會生病,是因為那一次他從海南島回來的時候,有人跟著他回來了。」

「有人跟著他回來了──」我重複他的話。

「他說,他在小港機場落地,從高雄搭計程車回家,下車要付帳的時候,計程車司機頭也沒回,一面收錢一面說,你們要收據嗎?」

「這有什麼奇怪?」我問。

「當然有啊,」他說,「因為,魚頭是一個人坐在後面,可是司機說『你們』。你知道我意思嗎?」

「司機搞錯了嘛,他每天載那麼多不同的人。」

「不是啦,」他有點不高興我老插嘴,急著說,「魚頭推開車門下車的時候,那個司機看著後視鏡,說,哇,剛剛都不知道你們擠進這麼多人……」

我噗嗤笑出來,咖啡噴到桌上。這怪力亂神,還讀《科學人》呢……

速還金協助更多計程車司機透過銀行體系準備週轉金。(盧逸峰攝)
「不是啦,」他有點不高興我老插嘴,急著說,「魚頭推開車門下車的時候,那個司機看著後視鏡,說,哇,剛剛都不知道你們擠進這麼多人……」(示意圖,盧逸峰攝)

「你知道我意思嗎?」他不為所動,繼續認真地說,「魚頭說,他當時覺得有點奇怪,可是急著回家,沒多想,就直接回到家,事情也就忘掉了。然後,你知道他抽到的網籤說什麼?」

「說什麼?」

房東從褲子後面口袋裡掏出手機,說,「我有存在手機裡。」 (相關報導: 六萬元買屋的購屋歷險記:《給下一個佛系房東的備忘錄》選摘(1) 更多文章

他滑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字一句唸給我聽:

    一重江水一重山,誰知此去路又難;

    任他改求終不過,是非終久未得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