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白專文:流轉的夜色

夜。靜。

夜雲,如靜航的巨鷹翅,擋蔽

億萬光年前承諾我的星光。

衣袖寂垂,四處是風的禁哨矗立,

只允許踱步,碎石子的院落是最遠處。

 細聽,彷彿有細語來自相近或極窮之域,

莫非,莫非又一個承諾欲遄遄出程?

好音才來,而豪聲是在,我不知

接受,或不接受的好──

 但隨即逼臨你的,卻並非莊嚴的承諾(或細雨),

是宿醉,是一匹雷鞭,桀驁、瞿瘦,

電光石火,從你的囪門劈下。迅即

末端再作分叉,呈扇形奔竄。

顱內,有尖針繫線穿過的痛楚。

你兩手拶迫太陽穴。然而,

你隨後即知,這小小的推拿,

依舊未能安定腦心內裡的皸裂感覺,

這種皸裂的感覺,宛似樊籠中驚恐的刺蝟。

你兩手頹放落下,任憑

痛楚舒展,靜靜等候它竄出顱外。

竄出顱外,在這之前,夢境裡的人事

也流淌出來了,從你的鼻、耳朵,

從你的嘴、眼睛,流淌出來的人事,

濕冷,疲軟,像樹莖葉脈傷口浮滲的黏液。

 

隱然間,筆尖啄穩桌面似的聲音,傳入你耳內。

在西邊,牀頭几上,小檯燈旁,

鬧鐘寒綠的燐光,排列著八角形臉,它倦怠地

指出:五時二十三分。還早,你醒來過早了,

距要它喚醒你的時刻,早了一百二十七分。

今天星期──星期三,你第二堂有課。

北面,書桌前的窗帘,窗帘底部,

桌的前半,重金屬般的藍色調

由億萬里外的東方蔓延而至。整個畫面,

在你腦海中渲染成一幅暹羅貓蜷臥的意味。

除了北,以及西,室內他方的擺設,盡呈

碳化般的靜物。褪去了顏彩,彷彿可以

看見它們蘊涵的本色、顫抖、悸動。瞑目聽息,

你反芻你昨夜的感受。是的,德欽是對的。

「假使自私不足以損傷他人,上帝譽之以美德。」

現在是十二月,世紀末的昨夜,

你沉浸裡頭,似乎此刻你都還沒有完全拔身出來。

 

  「並不怎麼冷嘛。」

真的這樣嗎?女郎。

 

你覺得渴。喉嚨乾涸,腹部也癟扁虛空,卻不是餓。

去喝杯水吧。但是,天氣好冷。棉被外,空氣冰涼凝滯,

你一動,即引起它們的騷擾,爭著貼近你溫熱的皮膚。

但是好渴。你猶豫,要不要下牀取水?

北台灣,雖然十二月冷天,你昨夜卻痛飲不少冰鎮啤酒,

有──有六瓶之多吧。

昨夜,夜之夜,鐵道邊旁的熱炒街,

你是將近凌晨二時回到家的。

好渴,下牀吧,去倒杯水喝。但是天氣──

「並不怎麼冷嘛。」

的確,女郎是這樣說的。

的確相當清晰,相當鮮明了──進入浴室後,女郎,

沖激潑刺的放水聲中,她的裸肩探出浴室門外。

伶俐鮮明,你記得,她說:

「那麼,現在要洗澡嗎?我放好熱水──」

你聽了,驚訝極了,好像你不知道

還有這樣的服侍。剎那間,

你癱瘓在沙發裡頭,喃喃道:

「天氣好冷,我不知道,天氣好冷。」

女郎過來,擁你入懷。

「你一定熱情,」她說,「熱情的人兩掌相握,

右拇指會擱在左拇指上頭。並且,

熱情的人多半怕冷。我知道。」

你知道,你只知道,你淚水

沾濕她的肌膚,你不再說話了,

意志隨著淚水流散,只餘留心情,翻騰激盪。

你聽見了,女郎心房有溫和的笛鼓。

她低吟輕喃,一邊摩挲你耳畔的髮膚。

夜色流轉,華年似水。
夜色流轉,華年似水。

 荒唐。此刻,你卻作如是想。那一切,縱然屬真,

也都是金錢堆砌,都是金錢交易。這樣,你會後悔嗎?

後悔,「你後悔嗎?」女郎走出房門前,這般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