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教育研究院院長林從一教授的辦公室掛了一組書法作品:
成功大學的人社中心門口前面也掛了一組相同內容的書法作品。第二句的「亦狂亦俠亦溫文」出自清代詩人龔自珍《己亥雜詩》第28首(《己亥雜詩》共有315首),原詩內容為:
「不是逢人苦譽君」的「苦」是指盡力地、竭力地,整句話的意思是:不是(刻意)看到人就不斷賣力稱讚你。龔自珍的某些詩,頗有一種「仗劍江湖」的感覺,如:「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有趣的是,曾任中華民國常駐WTO代表團常任代表的朱敬一院士曾表示,他可能是龔自珍的後人,他在《飆哈雷救經濟(YL0713)──不甘沉默的知識份子》說:
「我們家五代祖據說是清代屬一屬二的大詩人、大思想家龔自珍,百餘年前大概是當代文史思想的一號人物。然而他那人文基因經過二分之一的五次方折減,在我身上大概勉強只剩下三十二分之一的殘餘。但是龔氏相當任性(曾經將自己詩作一舉焚毀),思想也頗為狂放(在專制時代竟有「豫師來姓」的放言),我覺得這兩方面五代前的顯性基因卻折損甚微,自己骨子裡也有些類同的韻味。」
回到「有筆有劍有肝膽,亦狂亦俠亦溫文」這組書法,一般可以從書法、文學與義理三個角度來看。書法的部分姑且略過,就文學的部分來看,若看成是「對聯」的話,會覺得不夠工整,兩句的最後一個字雖然符合「仄起平收」,但詞性似乎不太對應(詞性對應要求名詞對名詞、形容詞對形容詞,實對實,虛對虛)。若從最嚴格的要求來看,可能會有人挑剔其他字不太符合平仄的「對仗」要求(同位序的字平仄要相反),還要避免「孤仄」、「孤平」(連續五字只有一個字是仄聲或平聲)。
因此,與其看成「對仗」,不如看成「對偶」,「對偶」有「嚴式」與「寬式」之分,採取「寬式」的話,詞性大體接近、意思相關就可以了,平仄的部分也不太需要苛求。換言之,「對仗」是「對偶」的一種,但「對偶」不一定是「對仗」。
從義理的部分來看,「俠」是一個很核心的概念。古代的「俠」行走江湖,故又稱之為「游俠」。《史記》的〈游俠列傳〉對「游俠」的描述是:
「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按:困厄的意思),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游俠雖然某些行經不合乎法律規範,但言必信,行必果,信守承諾,而且樂意幫助別人解除困厄,即使赴湯蹈火、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不僅如此,他們還能不炫耀自己的才能,不誇大自己的品德(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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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諸子之中,墨家雖然不談「俠」,但卻表現出「俠」的無畏精神。《淮南子》就形容墨家子弟是「赴湯蹈刃,死不還踵」,意思是赴湯蹈火(刃),面對生死,腳後跟也不後退,表示勇往直前。司馬遷還特別提到有一種「俠」稱之為「閭巷之俠」:「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在孔子弟子中,季次與原憲最符合「閭巷之俠」,司馬遷說:「季次、原憲,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
「閭巷之俠」不在乎世俗的眼光,也不會強求自己一定要迎合世俗的價值,即使被世人嘲笑,何妨吟嘯且徐行。
此外,「俠」多少跟「武」有一些關係,韓非子就曾批評「俠以武犯禁」,〈游俠列傳〉也記載「楚田仲以俠聞,喜劍」(楚田仲以「俠」聞名,喜歡劍術)。為何是喜歡劍術而不是拳術?古代的武術,主要就是劍術(當然還包括射、御)。劍、射、御主要都是應用在軍事上,墨子雖然反對戰爭,但卻擅長守城,《墨攻》中劉德華飾演的墨者革離,就表現出驚人的守城術。至於江湖傳聞的「墨子劍法」,似乎只是存在故事與遊戲裡,如《尋秦記》中古天樂飾演的項少龍,就繼承了「墨子劍法」。
雖然相傳少林武術由達摩所創(傳說少林創寺以來,只有達摩一人懂得七十二絕技,一般人學到幾技,就足以名震武林),不過,一直到唐代,武術可能還是以劍術為主,據說李白擅長劍法,魏顥《李翰林集序》就說李白「少任俠,手刃數人」。李白很多詩都有提到劍法,如他的〈俠客行〉(不是金庸小說)就提到「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這句話改寫自《莊子》的「臣之劍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電影《英雄》中刺殺秦始皇的無名(李連杰飾演),有一大招就叫「十步一殺」,應該就是從莊子(或李白)這邊來。
差不多要到宋代後,才有明確的文獻記載所謂的拳術或拳法。拳法的出現就有所謂的「內家拳」與「外家拳」之分。黃宗羲在《王征南墓誌銘》提到:「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於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謂內家者,以靜制動,犯者應手即仆,故別少林為外家;蓋起於宋之張三豐」。一般會把這裡的「內家」(拳)看作太極拳,太極拳起源於張三豐就從這則文獻來。張三豐是明代人還是宋代人,並不好說,若依據這則文獻,宋代的張三豐創立了內家拳,那較為成形、有體系的拳術的出現年代恐怕還是在宋代。
武術的學習是先拳腳後兵器,但武術的發展是先兵器後拳腳(若不算「角牴」的話,「角牴」是上古一種類似相撲的相搏之技)。所以金庸小說除了《越女劍》時代是在春秋(當時還是重視劍法),其餘著作最早的年代就是從北宋開始。《天龍八部》中傲視群雄的「降龍十八掌」,就是在北宋。天龍四絕中,唯一能夠傷到掃地僧的武功,也只有降龍十八掌(讓掃地僧斷了幾根肋骨),中了一掌後的掃地僧說:「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到了現在,對「俠」或「武俠」最深刻的理解,恐怕還是金庸。在《神雕俠侶》裡,黃蓉有一句話,很有意思,她說:「為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而郭靖對楊過說的一段話,幾乎可以說是武俠中的最高精神:
「我輩練功學武,所為何事?行俠仗義、濟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這只是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稱我一聲『郭大俠』,實因敬我為國為民、奮不顧身的助守襄陽。然我才力有限,不能為民解困,實在愧當『大俠』兩字。你聰明智慧過我十倍,將來成就定然遠勝於我,這是不消說的。只盼你心頭牢牢記著『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八個字」。
這兩段話充分顯示了習武者的俠氣與俠義。以前從朋友分享的西螺七崁的碑文裡(西螺在雲林),看到一句話,也是蠻喜歡的:「習文修武,醫人濟世」,這是「俠醫」的精神。
臺劇《生命捕手》裡的杜樂生醫師,被稱之為「嘉南平原俠醫」。剛好今年臺大醫院院長吳明賢出了一本書就叫《行俠仗醫,以醫弘道》。在一場簽書會上,吳明賢院長強調,「武俠」的重點不在「武」,而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即幫助他人解決困苦,伸張正義。
從西螺七崁的碑文到成大人社中心、國家教育研究院院長辦公室的書法,再到臺大醫院院長出版的書以及臺劇《生命捕手》,都勾勒出臺灣的俠義文化。
*作者為馬來西亞華人、臺灣女婿,中正大學中文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