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藝小說是小說世界裡不得已者。小說世界漫漫浩浩,武藝小說竟不得隨波而泛以為完足,乃出以非常筆墨,開墾非常田園,以講武說打為務。武打固其外務,其內情所蘊亦未必不可探。
人生為何?業蹟為何?登高山又有高山,走遠路更有遠路。樂後悲生,否極泰來。自呱呱墜地,曉事吃飯,讀書習藝,攢錢置產,娶妻生子。年漸老,體漸衰,終了歸於一坏黃土。
人生不過如此。武藝小說卻不以此為滿。因此吾人實際生活中相隔極久才得新遇一事,武藝人物卻遭遇頻頻。吾人輾轉跋涉方得抵達之地,武藝人物登寶馬倏忽便至。
人之欲望與臆想,必得靠不斷之行動方能逐步完成滿足。這一點一滴的行動過程,在此統稱為「練功」。以練功來滿遂欲志,或以加緊練功來加速滿遂欲志,則武藝小說之規模端倪雲透曙現矣。
任何作業不失是人類基本欲望的顯露。正如人的各樁行事,也是內部既有而發之於外的。和尚誦經、叫化子討飯,阮籍使青白眼、嵇康打鐵,俱是外在行事,亦是內心需求。需求因人而異,有人日出作工,日入吃飯睡覺,此外甚少做別的事。有人非得與人說很多話,伸腿跑老遠路,娶三五房妻妾,甚至彈琴長嘯、散髮醉酒,才算把日子過足。尤有甚者,終至於食氣、導引、乘蹻、鍊丹,想作個神仙。到這階段,已是人類欲望之極度伸展。
武藝小說極言練功之事,講的是各種練功;武技上的練功,人事上的練功,文化上的練功,形而上的練功。倘有作家於此本質不得充分領會,或無意就此本質來自我認同,則其所寫,必難有武藝小說的原本氣味,亦可能遠離武藝小說的特有意趣,而成為另一形式之作。
練功是將小發為大,將慢提為快,將不能化為可能;既言練功,則必言境界。你高,我比你更高。我今日高,我明日當更超上。練功一事,勢必沒有止境。正所謂:生也有涯,知其無涯。故創作武藝小說,必當於有限中求其無限;人之體力難及者,當遨人之想像以飛,可越大山,可奇雲海。職是,武藝小說欲好,須越須奇。不越不奇,便仍是有限。寫得太過入世、太過拘於人力——亦即所謂「俗」——便也就不是武藝小說的本意了。
然登高自卑,行遠起邇;欲極想像之能,卻也不可胡意而飛,何妨循序漸進,步步登去。否則便是怪力亂神,那又是另一種書了。「理」這一字,雖可遐想及之,無中求有;倒還是推演而至較為穩妥。更何況一部言情敘志的洋洋小說常是緩緩發展得來,與那哲思幻想相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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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乎此,則游坦之習練易筋經,歐陽鋒蛤蟆功逆轉經脈,雖有想像,卻是循步驟推演而來,尚不至怪亂,當可為人接受。至於任我行鐵板刻書,謂:「當令丹田常如空箱,恆似深谷。空箱可貯物,深谷可容水。若有內息,散之於任脈諸穴。」雖匪夷所思,卻令人讀來絲毫不會以為無稽之談。令狐冲乍見此說,本覺:「師父教我修習內功,基本要義在於充氣丹田,丹田之中須當內息密實,越是渾厚,內力越強。為什麼這(任我行)口訣卻說丹田之中不可存絲毫內?」繼而慢慢演來,終知其可行。這種脈絡跟進的寫法,確可引人往下看去,並且想像中兼有推理,既可迷信,亦能徵信。
練功是一種苦修之業。人在苦練專修時,常令自己逼近堅忍至最大可能。其時心中身上雖生極巨極大苦意,卻同時有某種莫名至樂(如一種收穫感、一種正果之類)隱然流溢。故有人行苦練之事,若不做個艱難淋漓,便感悵惘難奈,心內深鬱宣奔不出。因此練功既一方面令自己有崇高感,一方面又作踐自己。如同撕裂焚毀自身,而令其飄高昇華。此或也是人之天性一種。
練功乃得發展人之愛物深心。愛物心隨時可生,卻也隨時飄散離異。人常為自警抓住這份心情,便也發明了不少活動來從事,以求相寄此心。常言「玩物喪志」即有些喻人不可練功練過了頭的味況。在金庸的武藝社會中,人人練功,故而人人是深情者,也因此人人個性明顯突出,敢愛敢恨,說死便死。這一切皆是敘述深心的武藝小說之所是。張岱所謂:「人不可以無癖,無癖之人無深情也。」武藝小說之故事即由一羣癖人所演成。金庸書中有不少嗜武如命的武癖,一見到新奇招式,便如《倚天屠龍記》中的蝶谷醫仙胡青牛,「碰上了這等畢生難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見佳釀、老饕聞肉香,怎肯捨卻?」
武藝小說有練功本質,而練功是反求諸己,深掘內在之無限可能。然練功又不妨求其法門,這「謀求法門」一事便演成無所不用其大、其佳、其快、其極。除開自身修為,若兼得外力之助,豈不愈佳?自此尋尋覓覓,四處探求,上山下海,在所不惜。故武藝小說非但是練功小說,並且是尋寶小說。練功是體,尋寶為衍。兩者兼有,互為影響。練功是自探自發,尋寶是援引襲用。前者言
尋寶之義,包含遭逢高人得授絕技、窺得別門特有武功、獲拾前人遺下秘笈、摘採助長體能之珍奇藥果、尋購可跋涉遠途的坐騎等等。這尋寶本質通常在書中不時與少年主人翁常相左右,即之離之,組成一幕動人心弦的戲劇。練功本質通常於書中篇幅所存已然甚少,似乎僅是尋寶本質的前身,今時已多不彈此調矣。舉《射鵰英雄傳》為例,郭靖種種經歷,便合於尋寶故事。王重陽這三
字人名,卻為點「練功小說」畫龍之睛,故而筆墨較少。練功之描述若多,便似那道家修仙鍊丹之書,或國術家技擊招式教本,難為小說讀者之需。要不就像西洋神學僧侶的懺悔日記,外人讀來,枯澀不下。尋寶本事,頗富人情世理,變化曲折,盪氣迴腸。自然眾望所歸,為多數人喜讀。
寶之為用,令武藝人物精神抖擻,全力以赴。而武藝小說這一茫茫之舟,風為之鼓,帆為之張,順流而下,直往前駛,竟至幾不知何所停也。便因寶,好人與惡客得以相會;而千日之養兵,終得用於今朝。便因寶,萬里路程得以頓時縮短,僻處各地之精華也得薈萃於一堂。便因寶,不相干之事成為相干,陌生人成為熟朋友;而好友有時成為仇家。便因寶,看破的,逍遙山林;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除開練功本質及其外緣尋寶要素外,武藝小說尚有幾個意念上的因素,便是「勝利」與「滿意」。
武藝小說講及許多對立及衝突的人物與事件,這些人與事終會在小說進行至末尾時,顯示出某一方的勝利。這勝利的一方,往往是讀者在開頭不久便已引領等待的對象,而在書終時,才令讀者宿願得償。武藝小說所關乎的許多勝利中,大約有:男子追求女子,千跋萬涉,苦惱嘗盡,最後終獲芳心之勝利。少年自幼父母遭害,四處尋訪仇家並同時潛心練武,其間亦是慘痛挫抑不堪,終得手刃強徒以報家仇之勝利。至於與武功之高低作修練上之拉鋸,終得練成蓋世絕技之勝利,這種種皆是勝利意念在武藝小說中之習用。
勝利了,便造成「滿意」的效果。武藝小說常多用懸疑,乃造成觀者興趣之提注,不往下看便不得饜足;這懸疑便是「求滿意」,到了書末,懸情獲釋,看的人也即滿意了。
又武藝小說自許多不安、動盪處起始開端;亦即從不滿處開始,而至滿意處收束,故謂武藝小說是一種滿意小說。
至若將「尋寶」意念擴而大之,將書中的寶貝利器盡量的使用時,往往又成了機關小說。像《飛狐外傳》中商家堡的練武廳,四壁及地板、屋頂皆是鐵鑄,可將敵人關困其中,再在廳外燃火烤炙,以置敵人於死地。似這種機關裝具之無限使用,便是機關小說作家之能事與著意方向。金庸於《飛狐》中一用即止,其主要工作仍以「練功」為其意念本質。
武藝小說既含括了由小變大、由慢變快、由不能變可能的諸般情形,於是它出現的世界,是一個發揮後的世界。發揮後的世界未必不現實(雖然它決計避免與現實世界一模樣),它是現實之外添飾了東西的;如同女子化妝,臉上塗抹彩料後,乍然望去,則深目高鼻,嘴角眼角也出現了有力的勾勒形廓。當然,每人皆知此種效果是化妝使然,卻不會說這張臉不現實。而我仍想端詳她的臉以得知彩料後的原本面目,一如想猜測出武藝小說紛紜事體所包之內裡樸質本相乃是相同道理。於是,練功本質之於武藝小說,即如化妝本質之於求美行為,乃得相提並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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