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場 登島
海風中,冬日寒流,在枯索中留下的痕跡,顯得格外冷冽,和記憶中的孤島,彷彿有著某種遙相呼應。在紀念碑所在的草坪上,環顧四週,高牆在藍天下,捲著帶犀利尖刺的鐵蒺藜,火山岩在弧線環繞的海岸上,留下酷烈的想像。冬陽下,拍打上礁岩的浪花,像似從時間彼岸傳來的信息,迢遙而激切…。
抵臨後,映入眼簾的是碼頭的凌亂。甚至,令人難以想像,曾經的囚禁之島如何轉入當下的觀光之島。我在某種介於暈眩與復原的失衡點上,穿越過冬日猶在腦海中浮沉的濤聲。碼頭上,一種特殊的身影是:駛著緩速摩托車,四處張望並開口朝向旅行者身旁,叨唸著租車的價碼。
不久後,一個大肚子男子,滿嘴檳榔汁液,開著一部藍色落漆、引擎蓋上凹了小洞的一部舊車,停在我們腳跟前。男子下了車來,和我簽了一張紙上的表格,我付了一筆租金,便完成租車手續,田野調查之行正式啟程。
場景1 野百合
記憶,黑白留影。單純就是讓時間從身後,轉身到當下的眼前與未來。這樣想時,我們已經在紀念碑前的環島公路旁停佇。浪花在礁岩上,旋轉著容易被想像為飛翔的舞姿。我想,這樣的想像,對於囚禁的島嶼而言,並沒不好;但,難免會在記憶的迴廊間,留下因為化約而形成的浪漫渴盼。轉個身,火山岩在浪濤中以各種想像的形象現形。靠近山洞狀的岬角下,攝影者舉起相機,在陽光與暗影交錯的坡面上,開始為記憶的當下,按下快門。
他,蒼蒼白髮滿覆此生智慧與革命情懷;情懷在叛逆的1970年代,讓他以思想化作行動,南北串聯,是戰後第一波學生運動的先行者。然則,他說:他們是台灣第三波左翼革命運動。串聯期間,行跡與秘密行動曝光,多人被牽連並逮捕!那時,他在成大讀書:經常跨過校園後方的鐵道,攀上進站中緩速下來的火車。列車長進到車廂查票,他和伙伴穿越車廂外,爬上行駛中的車頂,從車廂另一頭下來,避開查票。因為,學生搞革命,口袋空空,跑票以完成任務,在我想,早已具備叛逆體制的體質。
腦海中繞著他的口述,記憶以一種恆常超越時間的感知,再次提示著革命者逆風潛行的身姿與形象。那一時刻抬頭,在火山岩隙縫間,一株綠色植物張開瓣狀葉脈,堅毅逆生,讓人聯想起早春開花的野百合。現在,冬日未盡,寒流仍在海邊隨浪起伏;一旦,冬夜過後,野百合將迎向春日朝陽。冬日到訪,從台東富岡漁港一上船,便波濤洶湧,如浪翻天。先是浪濤間激切浮沉,登岸後,在火山岩山洞的岩壁上,發現一撐在岩壁上的野生植物,寒冬中仍怒放著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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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一位詩人,在時間那頭的牢牆裡,曾與他們共渡囚禁歲月,雖在不同押房,寫的一首詩,往後出獄歲月的1980年代,在《春風詩刊》的獄中詩篇專輯流轉中傳誦。這首詩:《綠島野百合》,是林華洲的傑作。反叛的1970年代,詩人在海上直升機盤旋載運下,被押解到綠島監獄…。他生前,在出獄後的幾些年,曾向我說:當時,他們從台灣東海岸,被五花大綁押解前來傳言中的火燒島,海空運載的緊張情勢,活似越戰電影中戰雲密佈的場景。
在早春三月的綠島北岸,
一處幽隱陡惡的山坡上,
雜生的灌木與蔓草之間,
無數的野百合花
迎著大海,鮮生怒放!
孤獨中不失盼望,
死寂裏猶自吶喊。
穿越白砂密布的礁石,抵臨火山岩岬角,時間回返1950年代,船隻上岸,會穿越海岸山洞,再一路被押解到稱作「新生園區」的軍營牢房。當年,從此登岸的政治犯,稱這裡為《生死關》,其來有自,不難想像。因為,此去或許生死未卜,浪濤一如洶湧的黑潮環繞,形成絕對孤立與封鎖的狀態。
此刻,我的腳蹤,在稱作「生死關」的白沙灘上來回征忡,再次懷想起詩人書寫的野百合革命之花,穿梭歲月奔流,等待春天三月的到來,火山岩山洞的記憶迴響著誦詩的沙啞,濤聲在時間中跌宕…。
日出日落,沙灘與火山岩間留下一處穿越時間的洞:回溯1950年代,政治犯被送到島上時,由此登岸,從此生死或許不明,稱作:生死關。( 圖/作者提供)
場景2 八卦樓
更早的某一天,從六張犁下山;入冬天冷,紅字團的碑石,在午時清醒的腦海間盤桓。
就這樣,順著海岸公路方向,車行駛進八斗子海岸。冬日,浪濤兇猛。海風強勁,穿越岩石堆間的每一道縫隙,拍向單薄的臉龐與胸坎,他突如其來朝我說了一句著:「這浪濤,像似要把人吞噬了!」
於是,他一頭白髮在我熟悉的記憶中,追述著那一年被送往綠島時,如何在風浪平靜的夏日,被押上軍卡車,登上軍艦,從基隆港朝外海駛去,卻因風浪過大,軍艦返航花蓮靠岸,全數五花大綁押進一座軍營中監禁…。
等待天候轉佳,軍艦再次駛向浪濤洶湧的海面,七天六夜後,終而抵臨海岸線旁,人稱火燒島上的八卦樓監獄,軍用直升機在海面上,高高地低前後往返,一如盤桓海面的禿鷹,張開鐵浪般肅殺的呼嘯聲。
我們在沿岸沖激著海水與暗苔的巨石上,佇立了有一段時間,他凝視著無邊際的海洋。
放風的高牆下,回首當年如何在囚禁中,仍孜孜學習改造世界的思想。(圖/余嘉榮攝)
曾經,不默的身體,讓他在禁錮的石牆裡,只能聽見起伏如巨浪的濤聲,恰如靈魂中鼓動著的一雙翅膀。
這一天,我們終而抵臨八卦樓監獄。這之前,在冬日海風與陽光交錯的一片大草坪上,他追溯當年直升機降落草坪的情境。他回憶著:半個世紀前,夏日蒸騰的烈陽下,螺旋槳劈裂啪啦的聲響,彷彿近在耳際。他會說:那種場景都在腦海中盤旋,但已經不是現在的當下了。我只是說:記憶,被追溯時,按下快門的每一瞬間,都是另一種當下,只是時間不同而已。
如果,這就是詩意的當下;回顧的作用,恰在於讓記憶在眼前再次現身,這將生產新的文化內涵。革命,無法在時間裡,被任意挪用:卻得以在挪用的過程中,探索另一番意涵。這是重返現場,進行拍攝與口述的原因。我思考冬日此行,想到的是:囚禁中,漫漫長夜與無盡白日的煎熬,恰如冷冽的海風吹落枯枝上的每一片皺葉。
然而,他不盡然同意,坐牢十年,出獄後,可以喚回十年歲月。身體上而言,早睡早起,鍛鍊身心;心靈上,飢渴的求知,拓展閱讀後知識的吸收,轉化為改造世界的思想與行動,這樣的說法,脫口而出,他,沒有一絲勉強或者刻意。我反思著,這樣的達觀,已不是一般的感懷;而是懷抱深刻的思想,恆久在生活中付諸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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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樓中央監控中心,訪談繼續著。他從手機裡滑出一張舊照,框框裡的他,穿著一身墨綠似軍裝的囚服。他說:那一年,在這裡坐牢,求知若渴,專心一意讀書與勞動。這兩件事,最為愜意,不覺煎熬,心中常懷革命的理想與夢想。我心頭忖思,獄中軍警幫他留影時,他從容的神采,似乎潛藏著一抹笑容。這到底意味著什麼?耐人尋味。
場景3 we shall overcome
那一年颱風,八卦樓後山崩沓,放風的廣場上,一群胸背刺龍刺鳳的黑道兄弟,腳戴腳鐐被押解來清理後山的崩泥;押房裡一位原本在蘭嶼關的老兄,爬上天窗,吆喝弟兄。隔天,趁放風時,這老兄裝作忘了,便將一件囚服擱在廣場石柱上,拜把兄弟們再來勞動時,將菸放進口袋裡…。於是,這兄弟去收擱放著上的囚服,他們同房的獄友便有了菸抽!
等等…我好奇地問,政治犯怎麼也有道上弟兄呢?他解釋後,我才知曉,原來這兄弟在蘭嶼做黑道牢,做得不耐煩了!便在公開場合高呼一聲:「毛澤東萬歲!」於是,被加判叛亂罪,轉入政治犯牢房。1970年代,美軍在越戰節節敗退給胡志明軍,這兄弟見報上消息後,私下直呼是世界變局。他說著,押房裡的天窗穿越著一道冬日的午陽,時間若煙塵在光束下蒸騰。我頭一次在腳步聲都停歇下來的安靜中,隱約聽見他說的浪濤聲。
他說:從移監來此到轉押回台,五年半時間,都是在高牆內聽浪濤及打海岸的聲音,沒親眼目睹近在不遠處的大海。
長鏡頭穿越時空,從時間彼岸轉入這間牢房。那時,他蹲坐著,像似在閱讀腦海中那些難以忘懷的書籍。例如「馬列主義批判」、「政治經濟學批判」,既然是批判,如何取得原文呢?重點在於,深入批判文脈中的引言,去對比批判的千篇一律,便深入明白原本思想的辯證道理了。多人關一牢房,閱讀之外,奕棋是閉鎖時光中活絡思考的餘興。此刻,鏡頭垂落靠近地面,在仰角方位,彷彿他的側顏回返青春歲月,在每一個潮浪聲起伏的晨間,藉棋盤思考世界局勢。
是怎樣的一個環節裡,他唱起we shall overcome?記憶中,在高聲吟唱前,曾有鏡頭從關起牢門的外頭,往內取景。只有他的一雙眼睛,凝神的透過一個鉛筆盒大小的矩形洞口,往外探索。這是一種凝視的視角,看見自身,看見難友同志,也看見世界。因為,囚禁的是肉身;然則,靈魂在身體裡自由翱翔,從未間歇與止息。
在囚禁歲月過後半個世紀的冬日,我們與他重返八卦樓一區押房;他的身體隨著靈魂在歌唱,即便白髮披覆,勁風中,仍兀自在空曠孤寂的牢牆內,放步前行,沒有躊躇與傷感,悲情更是不曾與折翼的青春,譜成哀怨的曲式。我說,我們要錄音了,準備好時,請再唱一回;他繞了幾坪大的牢房,說是通常在踱步思索之後,才會朝著窗外的天空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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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等著。他又憶起,有時拉開嗓門高聲唱,會聽見別房有青年的歌聲,跟著旋律回响;他不曉得是誰。我現在回想並隱約聽見:那歌聲,在午後的浪濤中,穿越高牆,盤旋於陽光灑落的天空。隨即我起身,朝門的方向跑出去。我說,讓我當那個與你隔牆合唱的人吧!現下在押房之間穿梭奔跑,只是作為一種事過境遷訪查的自由,被攝入鏡頭中,是難能的反思。時間過去,隱隱間,那個與他合唱的青年,在世界未知的遠方或近處,只要他開始唱起,合唱的回聲,便又在浪濤擊岸的瞬間,回到記憶的此岸。
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oh oh I do believe
that we shall overcome some day
場景4 廚房
冬寒,清晨5點鐘起床,在八卦樓監控中心一角集合,準備前往廚房勞動。東北季風從海上咻咻吹襲進來,凍冷與冰寒,非比尋常。他這樣回憶時,臉上有一抹自信與笑容。若從長鏡頭取景,我會想起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在《悲傷草原》中,那個著名的場景:一隊人高舉馬克思肖像與紅色旗幟,從街角穿出,高唱著行進的曲式;突而,廣場那頭,槍聲響起,舉槍的軍騎與吉普車橫過街頭,歌聲在一陣慌亂中,潛伏入街角曲巷中。
兩種景象,表面上看來,有些難以類比;潛藏著的是革命者在時間中的行動。
這如何解釋呢?他曾經在文章中書寫,當年選擇下廚房,是押房裡,人稱「紅帽子」(左翼政治犯)的革命行動。從不冒進;但需要改造世界的哲學與思想,作為航針,以便在夜海中航行,他說。
這樣子看來,電影裡,從街角轉出的抗爭者,與寒冬中奔進監獄廚房的囚禁者,其實都在開展翻轉既有價值的行動。因為,廚房是日常的勞動。勞動後,才有機會在餐飯送到不同押房時,進行短暫的訊息交換,以及傳遞行動的理念;思想的羽翼,從而得以豐滿與充實。
「生活就像海洋,只有意志堅強的人,才能到達彼岸。」馬克思這麼說時,紅帽子們似乎聽取了其中要義,要在囚禁中,渡過最為單純也最為複雜的生活,我這麼想著此刻鏡頭下的他,從長長的廊道間,看見他青年歲月智慧萌芽的身姿,與送飯的囚人隊伍一起,邊走著邊將藏進衣縫間的字條,交給可信任的難有,在禁閉中傳遞。
時間這頭,重返曾經囚禁的這間押房,靈魂若凝視的雙眼,洞視世局。(圖/余嘉榮攝)
有一天,他終於從別人遞給他的字條中,閱讀到以工整字跡密密麻麻寫在字條上,申論唯物辯證世界觀的文章。他,從此豁然開朗;像在海洋中望見岸上的燈火,前行朝彼岸航渡;傳字條給他的是直到1984年才重獲自由,在獄中渡過三十四年七個月漫長歲月的林書揚先生。
那藏在衣縫間傳遞的紙條,讓我想起 陳映真先生翻譯 巴布羅、聶魯達 一首詩有詩行,且抄寫如下:
您讓我擁有
一個孤單的人所不能體會的自由。
彷彿點燃篝火
您教我把心中的愛與溫暖燒旺。
您授予我
樹木所必要的剛正。
您教我認識
人的共性和差異。
您讓我明白:
個人的痛苦
如何在全民的勝利中消失。
場景5 島嶼岬角
島嶼盡頭孤寂的冬日午後,海風中怒生的林投樹叢,夾著一條蜿蜒小徑,行走往前,一處路邊的沙坡,緩緩滑向一圈小小的菜園。春寒料峭,東北季風帶來海風寒氣,綠茵卻也在冷冽中冒芽,菜蔬與野草都在呼吸中展現生機。
在展示館中,遠望流麻溝,一片野外草厝的模型;到了現場,僅僅剩一道難以想像的水泥涵洞出水口,以及路旁落漆的展示說明牌。時間,在日曬海風襲捲下,脫落著自身的記憶;記憶在當事人回顧下,重新和地景謀面。此刻,歷徑歲月洗禮的場景,從前方浮現。
恰恰也就是前方浮現的記憶,讓我再次和島嶼盡頭那片險峻的陡坡,有了另一番忐忑的謀面。勁風,從海面襲來,恰隔著一座山一般的火山礁岩,人在蕭瑟中顯得渺茫,午後陽光雖在,寂然的墓碑,倏忽將日照的時光,拉進空蕩蕩的索然中;風中的身體,像似被日光下的樹影,圍覆於彷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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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十三中隊。1950年代,左翼肅清風暴席捲全台,綠島軍營改建的監所,囚禁地下黨與被牽連的政治犯。當年,被囚禁者,在不良環境或刑求下,因藥物欠缺而往生的受難者,很多埋葬在此。稱作十三中隊,其來有自;因為受刑的政治犯,高達十二中隊,故而,將此一墳場稱作十三中隊。
爬上高聳斜度的墳坡,腳步在亂石堆與墳碑間慎行;春寒料峭中,綠茵兀自在野地寒風蔓生,有著另一種對於革命者逆風而行的想像。當然,這期間,或許有人是冤、錯、假而不幸犧牲者;也有高高豎起的紀念碑石,是在此服役的軍人。就有兩座方正突出的碑石,斑駁地斷裂於荒涼中,勉強辨識碑上的刻文,是兩位軍官的墓碑,在時間的磨蝕下,一起埋葬在軍事戒嚴的荒島邊緣!
坐在聳坡的石堆旁;我隔著一段顛頗,側過臉去,見到他不同於前一刻的神情。他,像似突而臉色凝重起來,但不顯悲情或憂傷,或許胸中有深深塊壘,我沒敢去問,只是嘗試與他共感歷史與當下,他望著墳坡對方斜角的一灣海峽,緩緩地歌唱起來。他唱著,紅帽子們都熟稔的《安息歌》,歌聲在受難者的墳碑前迴盪。鏡頭中,我們準確地知道,他將歌聲化作千萬朵春天逆生的野百合,獻給死難同志的魂魄。
穿梭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時間之外,因革命而被判刑入獄的歲月。(圖/余嘉榮攝)
他,最是充滿意氣地說:面向那片海灣,我的歌聲傳向大海。從他富含著信念的語氣中,我於是憶起,他在《綠島歸來》的著作中,引用仆倒馬場町刑場地下黨人黃賢忠《絕命詩》中的兩句七言:
海風強勁。我們選擇在島嶼盡頭的岬角山壁間,留下影像。這裡有一座平台,像似山洞中的舞台,但其實更像舉行儀式的天然地景,在山海間,似乎留有魂魄在跌宕起伏的火山巨岩間,穿梭與誦詩。
回程的路上,我在白色沙灘間涉步。我蹲下身去,撿拾火山岩石塊,預計作為來日展演的現場物件。我邊撿邊在心頭想著:能寫的,能說的,僅僅是他生命路上的小小石塊。
服刑時,透過到八卦樓廚房勞動,傳遞思想學習、行動方針與革命者修養。(圖/紅帽子受刑當事人吳俊宏提供)
終場:飛翔
拖著半疲憊的身軀,顯得力不從心的雙腿,在浪濤與石牆間行走;很顯然,記憶並不是跟著時間流離的載體。至少,這一回前來的體會,相對於昔日而言,有著很大的差別。
我也曾經在這高牆的囚禁室中,嘗試回返飛鳥在天窗外的枝枒間振翅的想像;然而,那種時間內外,生存個體與群體在政治牢房裡的生存,這想像,卻在普遍性的描述中,顯得無力。我緊靠斑駁牆面的腰背,緩緩滑落天窗漸暗的一堵牢牆上;蹲坐下去,濤聲在耳際間隱約起伏,開啟了身體的真實想像,我從內視的眼神中發現,眼前的他,始終在鏡頭面前,選擇一種全然結構性的觀點,將自己置身於特定時空的歷史長河中!
這樣子,他站著。我從鏡頭裡看見:那堵因時間荒瘠,而顯得格外灰暗的高牆;這同時,我看見,他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天空;空曠的放風廣場,傳來他放開嗓門唱起《國際歌》的歌聲。彷彿,千山有鳥飛翔。
手上握著那塊從沙灘上撿拾來的火山岩石塊;回首身後腳蹤,我內心獨白著自己的回聲:在他恆久不懈的路上,我能述說的,能書寫的,只是海風中的一瞬。
那時,五花大綁被軍用直升機運載來此,直到離開這裡那天,共六年時間,在八角樓押房,他隔著高牆上的鐵蒺藜,只聽見濤聲,卻沒見過大海。
再次地,這席話像似身後的濤聲,在我耳邊響起。綠島歸來,記憶顯影。我在隨身筆記本上,這留下字跡。
在十三中隊的墓園斜坡上,唱起《安息歌》追思當年往生受難者。這是我出獄後,重返綠島感受最深刻的一回,他這麼說時,岬角海風吹襲過他滿覆著的白髮。(圖/余嘉榮攝)
*作者為詩人、作家、劇場工作者,80年代中期投身報導寫作,參與社會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