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前考試院長關中於去年中出版《強權即公理:這就是美國》一書,並於九月舉辦座談會。本文為作者於座談會中演講稿,授權轉載。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貴賓、各位學術界的朋友們,今天非常高興和榮幸參加由「財團法人民主文教基金會」、「中美文化經濟協會」和「財團法人自由基金會」舉辦的這場研討會,非常感謝有機會向大家簡單報告我最近出版的新書《強權即公理:這就是美國》。我曾經在學校裡任教,後來因緣際會進入黨政體系服務,民國103年退休。回首來時路,我發現自己已經工作了將近40年。儘管經歷了不同的經歷與感受,但對未能繼續在學術界發展,始終讓我心中有些遺憾。
有一個名詞叫做「香格里拉」(Shangri-La),這個名詞源自1933年,英國一位作家James Hilton到西藏訪問,對當地的風景非常欣賞,並認為外界對這個地方了解太少,於是他寫了一本書,名為《失去的地平線》。我今天的心情,與這位作家的體會頗為接近,感覺自己最喜愛的學術工作,彷彿像失去了地平線一樣,雖然非常不捨,但事實上已不能夠失而復得。
在退休之後,我最大的樂趣便是有充分的時間可以看書、寫文章,甚至寫了幾本書,也算是對自己當年「書生報國」初衷的一種安慰。
我今天準備了一個PowerPoint,將這本書的內容分為十個要點。相信大家手上都有主辦單位準備的資料,所以我想換另一種方式來報告。我希望用一種輕鬆講故事的方式,針對今天的主題分享一些個人心得與感想。
首先,讓我們談一下美國建國的神話。事實上,美國的早期定居者大多來自英國的殖民者。當時北美洲是英國的殖民地,因此這些英國人來到美國並不能算是移民。當時他們遷徙到北美洲的背景,主要是因為16世紀歐洲的宗教革命之後,宗教分裂為許多教派。除了原有的天主教之外,還有俄國的東正教、德國的路德教派、法國的喀爾文教派、英國的國教派。路德教派和喀爾文教派都屬於開放的新教徒,與英國的國教派格格不入,甚至因此遭到迫害。
當時的新教徒領袖之一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是一位非常傑出的人才。他15歲時就進入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學習,並在畢業後成為一名律師。作為一名虔誠的新教徒,他努力地宣揚教義,因此受到英國政府的制裁。他在1620年帶領著100多名志同道合的新教徒乘坐「五月花號」,經過66天的海上航行,來到今天的美國麻省的普利茅斯(Plymouth)。在登陸後,他們簽訂了一份「五月花公約」,強調他們將成為基督教仁慈的模範。他們將這片新的土地比喻為「新的耶路撒冷」,認為自己是在上帝的指引之下,建立一個崇高的都市,就是大家熟悉的「山巔之城」。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這群新教徒的旅途非常艱難,在途中已有11人不幸去世。抵達美洲後,他們面臨寒冷的冬天,又有近50人喪生。幸運的是,當地的印第安人對他們非常友善,幫助他們安居住所,並教導他們如何種植當地的農作物。到了第二年的年底,也就是1621年,他們53人與90位印第安人共同慶祝豐收,這便是今天美國「感恩節」的起源,也就是每年11月最後一個星期四。
溫斯羅普在登陸的地方成立了麻塞諸塞灣殖民地,他自任州長長達20年,他憑藉強大的領袖能力為新教徒的生存和發展奠定基礎。他鼓勵人們多生育,要求每個家庭至少要有6至10個孩子,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則,娶了4位妻子,生了14個孩子。他對團體管理非常嚴格,強調紀律與責任,因此他的孩子們也都非常優秀,其中一位甚至擔任過康乃狄克州的州長。
在他的號召之下,大量英國新教徒遷往美洲。到了1640年,北美的新教徒人口已經達到20萬。到了1733年,英國已經在美洲建立了13個殖民地。1783年美國獨立時,人口已達200多萬。
談到美國歷史,許多人認為華盛頓是美國的國父,但事實上,一些美國歷史學者認為,真正的美國國父應該是溫斯羅普。至於後來的美國獨立運動,歷史上解釋為抗稅問題,但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儘管當時英國因與歐洲其他國家作戰而財政困難,對美洲增收印花稅,實際上僅僅是2分美元而已。美國真正想要獨立的原因,是他們想徹底脫離歐洲的統治。在新教徒的心目中,當時的歐洲代表君主政治、貴族政治、階級制度、宗教戰爭和各種腐敗,再加上宗教上的對立,他們決心要脫離英國。
美國革命的成功部分歸功於法國的援助,另外,英國當時在歐洲大陸忙於戰爭,也無法全面鎮壓美洲的反抗。因此,美國的革命得以順利成功。
第二,我們來談談美國的擴張主義。美國的擴張與其自然環境和條件密不可分。起初,美國的13個州僅限於今日北美大陸的東北角,也就是新英格蘭地區。然而,隨著美國逐步向南部和西部擴展,他們首先是將印第安人驅逐出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地區,隨後進一步進行了西部的開發。美國的西部是一個非常廣闊的地區,在這個過程中培養了美國人民冒險精神和個人主義價值。美國人認為,在這樣的環境下,必須依靠自己來創造新的生活。因此,美國鼓勵白手起家,這是有其歷史背景的。
在大陸上的擴張過程中,美國展現了極具排他性的一面。除了消滅印第安人外,他們還驅逐了所有外國勢力。美國領土的擴張有時是通過購買進行的,最大的一次領土交易是1803年,從法國以1,500萬美元購買了廣大的路易斯安那地區,這片土地面積多達260萬平方英里。

另外一個重大的擴張發生在1846至1848年的美墨戰爭中。墨西哥較為弱小,美國輕易戰勝,並從墨西哥手中奪取了140萬平方英里的土地,占當時墨西哥領土的55%。此外,在1878年,美國以720萬美元從俄羅斯手中購買了阿拉斯加。美國本來還想併吞加拿大和墨西哥,但前者被英國抵制反對,後者因為墨西哥人非白人,遭到一些白人至上主義者的堅決反對,最終未能實現。然而,通過這幾次的購買與戰爭,美國本土領土的擴張基本完成。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到了19世紀末,美國的領土面積已達937萬平方英里,是建國初期的200倍。在這個擴張過程中,美國人依據一個理論,稱為「明示命運」或「天命昭昭」(Manifest Destiny)。這個名詞是由美國學者沙利文(John O’Sullivan)在1848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出的。美國人認為,這個名詞代表著美國的擴張是上帝的旨意,是一種注定的命運。
擴張主義成了美國的絕對主義。例如,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說:「我們必須擁有一切,我們才能成為一切。」美國第5任總統門羅(James Monroe)說:「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是我們拿不到的。」美國第7任總統傑克森(Andrew Jackson)說:「對我們來說,自由是隨心所欲,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美國第26任總統老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說:「美國的擴張是上帝賦予這個國家必然的道德使命。」
記得在我們童年的時代,常常可以從美國的西部電影中看到美國如何屠殺印第安人和描寫西部小鎮警長如何英勇無比的對付一些歹徒。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名為《日正當中》(High Noon)的電影,這部電影的男女主角都是當時最紅的影星,男主角是加利古柏(Gary Cooper),女主角是葛莉絲凱莉(Grace Kelly)。內容講述一個小鎮的警長面對歹徒的挑戰,毫不畏懼,並在決鬥時將歹徒擊斃。然後這位警長說了一句有名的台詞:「有些事情,人就是無法一走了之。」(There are something, a man just can’t walk away with.)這句話生動地表現了美國西部拓荒精神,面對不公與不義,他們選擇迎難而上,而不是退縮。
在冷戰結束後,美國有一本書稱之為《勉強的警長》(The Reluctant Sheriff),形容美國並不打算扮演全球警察的角色,但又不得不承擔這個責任,這種說法無疑就是我提到1952年《日正當中》的現代版本。
到了19世紀末,隨著美洲大陸的擴張接近尾聲,美國學者特納(Frederick Tuner)提出了著名的「邊疆理論」,他被認為是美國邊疆歷史研究的大師。他說,美洲大陸的擴張已經結束,但這並不代表美國擴張的終結,而是一個新的起點,因為美國的擴張是無止境的。他的話在以後的年代得到了印證。例如,威爾遜(Woodrow Wilson)總統在1912年說:「今後美國的新邊疆是在大洋之外。」也就是說,要橫跨大西洋。杜魯門(Harry Truman)總統在1947年說:「只有當全世界安全了,美國才能安全。」換句話說,美國的邊界已經到了全世界。1961年,甘迺迪(John F. Kennedy)總統在就職演說時說:「太空是美國的新邊界。」他用的名詞是「New Frontier」,換句話說,太空也成為了美國的領土。
美國的擴張已經成為美國的一種共識。除了領土擴張之外,還包括經濟的擴張。美國早期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關係主要是貿易,後來又變成了價值觀的擴張。美國認為,既然它擁有了世界,全球應該接受美國的價值觀。甚至他們認為,只有當美國的價值觀被全世界接受之後,世界才能真正實現和平與安全。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第三,我們要談一談美國的國家認同問題。美國的特殊之處在於,它並沒有自己固有的民族。大家都知道,美國建國時的主要移民是英國人。美國的建國歷史與一般國家不同,它不是依賴自己的民族建立的,而是先有軍隊,然後有國家,最後才有民族。因此,對國家認同的追求,便成為美國一個重要的課題。
美國的學者認為,美國的國家認同是建立在一套基本的價值觀之上,稱之為「美國信條」(American Creed)。這些內容包括資本主義、個人主義、私有財產、自由、平等以及共和等。美國並不是根據自己獨特的歷史和文化建立的國家,而是依靠這些共同接受的價值來凝聚國家的認同。
在18世紀前20年,由於美國社會的同質性非常高,大部分是英國人,因此國家認同問題並不重要。然而,1820年以後,歐洲移民開始大規模進入美國。歐洲移民的進入有先後順序,最早的是西歐和北歐,然後是中歐,最後是東歐和南歐。這些移民主要還是白人,但不同的文化背景開始對美國的社會結構產生影響。隨後,拉丁美洲的移民大量湧入,1860年之後,亞洲的移民也開始進入美國。美國的國家認同問題因此需要有新的定義。
早期的美國不僅依賴大量的移民,而且美國也認為移民對美國的發展和繁榮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創造了美國的繁榮。1908年,Israel Zangwill寫了一本名為《大熔爐》(The Melting Pot)的書,稱讚美國是一個能夠結合不同民族的國家,這是美國的一大成就。這本書當時得到了美國時任總統老羅斯福的稱讚。在當時的美國政治理念中,認為不論移民來自哪裡,只要到了美國,就必須接受美國的價值觀,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他們認為,如果一個移民不能完全融入美國,那就稱不上是真正的美國人。
此外,美國建國之前,已有大量來自非洲的黑奴,黑人在美國的歷史已經超過400年。早期到美洲殖民的國家,包括西班牙、法國、英國等,都從非洲進口黑奴。然而,黑人在美國並沒有與白人享有平等的地位。即使1861年林肯總統宣布解放黑奴,並因此引發了南北戰爭,雖然北方勝利,但南方各州對黑人的地位依然堅持歧視。美國當時為了國家的統一和和諧,未能強制解決這些問題。因此,黑人在美國受到的歧視,特別是在南方,仍然非常明顯。
1869年,有一位黑人學者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提出:「為什麼不把美國稱為一個合成的民族呢?」也就是「Composite Nation」。然而,這個觀點並沒有被當時的白人接受。換句話說,美國社會長期以來並不認為黑人和白人享有同等的身份和地位。但隨著非白人人口的增加,美國白人的比例逐漸下降。如今,拉丁裔的人口接近20%,黑人的人口為13%,亞洲人的人口約有6%,還有其他一些民族。預計到2050年,美國非白人的人口將會超過白人的人口,這一趨勢引發了美國白人的焦慮和危機感。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事實上,早在2004年,美國學者杭廷頓(Samuel Huntington)就寫了一本書《我們是誰》(Who Are We),提醒美國人要關注這個問題。而當前哈佛大學的歷史學者蕾波(Jill Lepore)女士也大聲呼籲,美國應當接受當年道格拉斯所提倡的合成民族,承認美國是由不同民族組成的一個共同體。她並稱之為「新美國主義」(New Americanism)。
儘管如此,這種觀念至今尚未得到廣泛的接受。在法律層面上,1964年和1965年,詹森總統以無比的毅力和決心完成了《民權法案》和《選舉權法案》,賦予黑人完整的公民權利。然而,在社會上,對黑人的歧視仍然存在。美國學者也坦然承認,美國的種族主義是一個結構性問題,無法徹底解決。
第四,我們來談談美國的意識型態。在美國建國初期,美國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定的意識型態。美國人認為自己既沒有歐洲社會的歷史包袱,也沒有階級制度,更沒有貴族和平民之分。而新教徒的精神鼓勵個人努力追求事業成功。尤其是,美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相信資本主義的國家,強烈排斥非資本主義,尤其是社會主義。
隨著美國的成長、壯大和成功,美國人逐漸變得傲慢自大,認為自己與眾不同,甚至認為自己高人一等。這樣的自我肯定反而變成了美國的一種特殊的意識型態。如果問今天美國的意識型態是什麼,我可以簡化成一句話來代表,那就是「肯定自己,否定別人」。這種意識型態已經變成一種神話。美國認為自己代表正義和公理,並且是清白無辜的。比如,當其他國家發動戰爭時,美國認為那是侵略;而當美國參與戰爭,則是為了和平。即使美國在海外犯下一些錯誤或不當行為,他們也會自我解釋說這不是美國的本意,而只是手段不當而已;或者認為美國夠強大,能夠承擔一些錯誤;甚至認為未來的成功可以彌補過去的錯誤。總而言之,他們認為美國是不會犯錯的,美國是清白的,美國是無辜的。
美國的這種意識型態事實上已經成為一種萬能工具。一方面,它可以美化自己的形象;另一方面,也可以掩蓋自己的缺點。因此,美國不可能放棄這種意識型態,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既實用又強有力的理念。
美國的「例外主義」已經變成美國的一種自我肯定,簡單來說,任何事情只要是美國做的就是對的,其他人做的就是錯的。這種觀念已經在美國政治菁英中牢不可破,甚至也影響了美國的人民。美國人非常愛國,無論是運動比賽還是節日慶典,他們都會懸掛國旗、高唱國歌。因此,美國的愛國精神與自我肯定的意識型態緊密相連。所以,如果有人批評美國的行為不當,不僅美國的政治菁英聽不進去,甚至大多數美國人民也無法接受。
即使美國犯下再大的錯誤,比如2003年美國通過欺騙手段發動的伊拉克戰爭,這場戰爭被視為美國歷史上最大的一個敗筆。然而,美國的政治菁英仍然為此辯護。當時擔任副總統的錢尼(Dick Cheney)甚至在2015年出版了一本書,書中強調美國堅持「例外主義」的必要,認為「美國生來偉大、注定偉大,而且被賦予偉大。」他還辯稱,當年對伊拉克的戰爭是正確的和必要的,未來的歷史一定會還給美國一個公道。因此,美國的這種意識型態非常特殊,且已經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自我肯定的文化。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舉例來說,美國的政治菁英們會說美國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擁有理想的國家。也有人說,與其他國家相比,其他國家只有自己的利益,而美國卻負有責任。美國現任總統拜登最近不是也說過「美國只做好的事情」這樣的話嗎?在我們聽來,這樣的話很難接受和理解,但美國人卻堅信不移。1961年,甘迺迪總統曾說過這麼一句話,我認為最能代表美國人的自我肯定和無辜感。他說:「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是我們製造的世界中,從事一場不是我們挑起的鬥爭。」
美國的這種意識型態主導了美國的政治,尤其是在外交政策上,這幾乎已經根深蒂固。這不僅是他們的政治信念,更是一種信仰。美國「例外主義」最大的問題,也是對美國和世界的不幸在於,它不尊重、不接受,甚至排斥其他國家和民族的文化、信仰與制度。
第五,我們來談美國的種族主義。無論美國如何自認偉大,但它無法掩飾其歷史上最醜陋的一部分,那就是對美國原住民印第安人的種族滅絕,以及對黑人的壓迫與歧視。在歷史上,很難找到一個國家對待自己國內不同民族如此暴力相向。美國在消滅印第安人的過程中所展現的殘酷程度,令人嘆為觀止。而這個曾經接納了最早美國移民的民族,我之前提到過,感恩節的由來正是為了慶祝印第安人對清教徒的幫助。然而,美國卻用什麼方式來回報印第安人的幫助呢?美國徹底消滅了他們。
根據美國歷史記載,針對印第安人發動的正式戰爭多達291次。此外,他們還利用欺騙手段來取得印第安人的土地,利用印第安人不懂法律,甚至用瘟疫來殺害他們。這種殘酷的行為讓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感到心痛,但美國人對此的解釋卻非常冷酷。美國第3任總統傑佛遜說,消滅印第安人是「自然的」,認為他們是低等民族,在優勝劣敗的自然法則下,他們必然會消失,因此這是一種「自然現象」。最徹底執行驅逐和屠殺印第安人的美國總統是第7任總統傑克森(Andrew Jackson),他曾說過:「我見過最好的印第安人是死去的印第安人。」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美國政治家都缺乏良知。美國第6任總統小亞當斯(John Quincy Adams)在卸任後,曾公開批評美國對印第安人的所作所為,認為美國會因此遭到天譴。
美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白人至上的國家,並通過一系列理論來證明白人的優越性,比如優生學、達爾文主義和「白人的負擔」等等。儘管林肯(Abraham Lincoln)總統在1861年宣布解放黑奴,但在接下來的100年裡,黑人仍未能獲得與白人平等的地位。特別是在南方各州,白人認為他們的優勢地位必須得到保障,並且以聯邦制為藉口,認為種族問題是州政府的權力範圍,聯邦政府無權干涉。結果是,儘管南北戰爭後北方獲勝,但南方依然保留了對黑人的歧視制度,其中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吉姆克勞」原本是一個戲劇裡的小丑角色,代表了對黑人的各種負面刻板印象,美國用這個名字來正當化對黑人的種族歧視。
在南北戰爭結束後,美國南部還出現了三K黨(Ku Klux Klan),這個組織由南方戰敗的士兵組成,專門以屠殺黑人為目的。當時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判例中宣稱黑人應享有平等權利,但這種平等必須保持隔離,導致1950到1960年代南方各州禁止黑人與白人學生一起上學,進而引發多次衝突。1957年,艾森豪總統不得不派遣聯邦軍隊鎮壓小石城的州政府軍,確保黑人學生能夠平等入學。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根據我個人對美國歷史的研究,我最敬佩的美國總統有兩位,一位是林肯,另一位是1960年代的詹森(Andrew Johnson)總統。因為他們在面對最大的挑戰時,堅持要消除對黑人的不平等待遇。詹森總統本身來自南方,然而他在任內堅持賦予黑人完整的公民權利,包括投票權。他認為,自南北戰爭結束以來已經過了100年,黑人仍然不能享有合法的政治權利,這是美國最大的恥辱。他曾說過:「即使美國征服了全世界,即使美國擁有了所有的財富,但如果美國的黑人不能享有與白人同等的地位,那美國依然是一個失敗的國家。」在強大的反對壓力下,詹森總統憑藉著卓越的政治智慧和協調能力,完成了這項艱鉅的工作。我認為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曾為此寫了一篇文章,認為他是真正為美國靈魂而戰的英雄。
此外,我還要補充一點有關美國南方的實際狀況。當時南方堅持維持黑奴制度,主要是出於經濟上的理由。南方主要是農業經濟,尤其以棉花種植為主。1776年美國革命的同時,英國發明了蒸汽機,開始用機器取代手工操作,紡織業迅速發展,而美國南方的棉花是英國紡織業的主要原料供應來源。南方的棉花種植完全依賴黑奴的勞動。因此,對於白人莊園主來說,黑奴制度是極其有利的。根據統計,一名黑奴每年為白人莊主創造的收入可高達287美元,而黑奴卻只能獲得12美元,也就是每個月僅分到1美元的報酬。當時的統計還顯示,黑奴因過度勞動,平均7年便會死亡。可以想像,美國南方黑人的命運是何其悲慘。
因此,我個人認為,今天美國在國際上倡導人權和民主根本沒有任何說服力。美國歷史上對原住民印第安人的種族滅絕,以及對黑人長達數百年的壓迫和歧視,與它自己所推銷的人權理念是格格不入的。美國人始終無法解釋,為什麼在自己的歷史發展中,對印第安人和黑人進行了如此長時間的不公平的壓迫和殘忍的傷害。
第六,我要談一下美國從孤立主義、帝國主義走向霸權主義的演變過程。美國的孤立主義其實是由地理條件所決定的。美國南北沒有強國,東西兩邊有大洋作為屏障,因此在這樣的地理環境下,美國不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涉。此外,當時歐洲正在不斷進行戰爭,無力干涉美洲的發展。再加上美國國土遼闊、資源豐富,這給了美國充分的時間和空間來自我發展。
在這種環境下,美國的政治領袖很快意識到,他們完全有能力在西半球形成絕對優勢的地位,並且無需過多介入世界其他地方的事務。美國第1任總統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在其告別演說中就明確警告美國不要捲入國際事務。1823年,門羅總統正式提出了「門羅主義」,宣稱美洲是美國的勢力範圍,並警告歐洲國家不得干涉美洲的事務。事實上,美國對拉丁美洲實施的是「奴隸帝國」,不僅打壓和控制拉丁美洲國家,還全力限制他們的發展。因此,直到今天,拉丁美洲大多數國家仍然生活在落後和動亂的環境中。
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在100多年內順利進行了國內的建設和發展。大量的移民為美國帶來了豐富的人力資源和技術,對美國的繁榮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即使在1917年美國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但威爾遜總統的世界主義理想——建立國際聯盟——最終還是被美國國會否決。因此,從一戰結束到二戰爆發的20年間,美國又重新回到了孤立主義的政策。
事實上,由於美國本身優越的條件和環境,幾乎可以無需外求。再加上美國人民內向保守的性格,他們對國際事務並不關心。美國在早期的海外活動主要是以通商和傳教為主。美國的宗教精神強調它有責任去教化其他落後國家,其中也不乏慈善、教育和醫療方面的工作,這也是美國的優點之一。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值得注意的是,儘管美國參與了兩次世界大戰,但美國本土從未遭受過戰爭的破壞,甚至美國在海外的傷亡人數也相對較少。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為例,蘇聯陣亡人數約2500萬人,德國約600萬人,日本約300萬人,而美國陣亡人數僅約35萬人。不僅如此,由於戰爭動員的需求,反而促成了美國國內的經濟繁榮和製造業的強大。
從孤立主義走向帝國主義的過程中,科技的進步極大地改變了戰爭的形式。尤其是在兩次世界大戰中,科技發展對戰爭的影響變得尤為明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化學家發明了合成塑膠,這項技術突破解決了對天然橡膠資源的依賴問題,開創了新材料的時代。今天我們日常生活中80%以上的物品都含有合成塑膠材料。這項發明極大地改變了戰爭和工業的格局。
美國在科技發展上也迅速跟上了這一潮流,並利用科技優勢逐漸成為全球霸主。美國從最初的孤立主義演變為帝國主義,最終發展成為全球霸權,這一過程與其對科技的掌控和應用密不可分。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美國迅速崛起,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根據歷史經驗法則,戰爭是消滅帝國主義最有效的方法。第一次世界大戰消滅了4個帝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又摧毀了4個帝國,其中兩個是戰敗國德國和日本,另外兩個是名義上的戰勝國英國和法國,但實際上它們不僅遭受了巨大的損失,並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海外殖民地,國內經濟也遭到重創。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世界上只剩下美國和蘇聯兩個強國,但蘇聯付出的代價極為重大。
在這種背景下,美國建立了新的世界秩序,成立了聯合國,並主導了全球的經濟體系。從1945至1975年,是美國空前繁榮的時期。其實,美國早在19世紀末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經濟體,但當時美國並未積極參與海外戰爭。然而,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特別是二戰後,美國真正成為了全球民主國家的「兵工廠」,因為美國幾乎提供了戰爭所需的所有物質和資源。以1944年為例,美國一年內能夠生產9萬架飛機和45,000輛裝甲車及坦克,這種工業能力是史無前例的。
然而,儘管美國在戰爭中展現了如此強大的軍事和經濟實力,美國人民對國際事務仍然並不熱衷。在他們的觀念中,戰爭和和平是可以分開的,戰爭結束後就應該迅速回歸正常生活。因此,在二戰結束後,美國軍隊的人數從1,200萬迅速縮減到100多萬,因為美國人民認為戰爭已經結束,應該恢復和平與正常的生活。
美國在戰後進入了一個空前繁榮的時期,也有巨大的機會推動全球和平。事實上,在1945年2月的雅爾達(Yalta)會議上,美國和蘇聯劃分了歐洲的勢力範圍:美國占了3分之2,蘇聯占了3分之1。當時,美國外交官肯楠(George Kennan)提出了圍堵政策的構想。他認為,蘇聯雖然軍事力量強大,但經濟力量薄弱。如果美國能夠在歐洲阻止蘇聯向外擴張,蘇聯最終會因內部經濟困難而萎縮,不會成為美國的威脅。
然而,美國戰後的政治菁英無法抗拒對全球控制的野心。他們將圍堵政策的理論轉變為軍事對抗蘇聯擴張的冷戰策略。肯楠對此表示極大的不滿,拒絕被稱為「冷戰之父」,聲稱這並非他的本意。肯楠在2005年去世前,甚至曾就美國推動北約東擴一事上書白宮,警告這是美國犯下的歷史性錯誤,並預言美國將為此付出巨大代價。顯然,美國的政治菁英沒有接受他的建議,現在正因烏克蘭戰爭承受苦果。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冷戰結束後,美國學術界出現了兩種觀點。一是如果美國遵守與蘇聯的雅爾達協定,就不會發生冷戰;二是美國不應該結束冷戰,因為這讓美國失去了以武力擴張全球力量的機會,甚至有人擔心美國會因此失去主導地位。關於第一種觀點,對於已經成為事實的狀況,我們已無法做出準確判斷;而對於第二種觀點,我認為這是過慮了。美國擁有如此大的權力,怎麼會沒有機會去運作呢?
此外,我特別想補充介紹一位在1960年代初期的非常傑出的美國學者,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的經濟學教授羅斯托(Walt Rostow)。他提出了一個關於開發中國家經濟發展的「5個階段理論」,建議美國應該協助開發中國家循序漸進地從貧窮走向富裕,這就是當時的「華盛頓共識」。
在他的建議下,美國成立了對外援助總署,美國還創立了一個「和平工作團」,派遣了數十萬名大學生和年輕人到國外幫助其他國家進行經濟發展和教育工作。這些志願者的貢獻深受各國人民的歡迎。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許多美國同學曾參加過和平工作團的工作,他們均以這段海外志願服務的經驗為榮。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逐漸放棄了這種和平發展的政策,轉而依賴軍事力量。羅斯托當時的理論被美國國務院的官員們形容為「3D政策」,即外交、防衛和發展3者同時並進並保持平衡。但可惜的是,這一平衡很快就被打破了。哈佛大學教授奈伊(Joseph Nye, Jr.)在2016年曾指出,美國過度強調硬實力。根據他的統計,美國每年的國防預算占國家總預算的16%,而外交經費僅為1%,對外援助的經費更是下降到0.1%。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國家中,美國的對外援助比例已經排在最後。
這是一個非常可惜的轉變。美國本來有機會通過和平發展的方式來促進全球繁榮與穩定,但最終選擇了過度依賴軍事力量的道路,導致其對全球的影響變得更加偏激和不平衡。事實上,冷戰時代也是美國對外軍事干預最多的時代。
我特別想提到的是,美國之所以能夠成為帝國主義國家,除了軍事實力外,還有其他的關鍵因素。首先,美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之後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海權國家。早在1900年代,美國總統老羅斯福就接受了戰略家馬漢(Alfred Mahan)提出的「海權理論」,認為美國必須發展強大的海軍,才能在全球掌握主導地位。因此,美國逐步發展成為一個擁有強大海軍力量的國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從英國手中獲得了大量的海外軍事基地,這成為美國建立全球影響力的基礎。這個交易是英國以海外基地來換取美國提供的50艘驅逐艦。隨後,美國每年約建造100多個軍事基地,並掌握了許多戰略要點,如馬六甲海峽、亞丁灣、霍爾木茲海峽等。美國的航母戰鬥群和強大的海軍成為其全球影響力的象徵。
每當世界上發生動亂時,美國總統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們的航母在哪裡?」換句話說,只要派出航母,就可以迅速應對危機,並保護美國在當地的利益。這種做法與當年大英帝國的策略極為相似。大英帝國做為一個海權國家,通過掌握海上優勢來平衡陸地上的勢力競爭,維持對自己有利的國際局勢。美國也採取了類似的戰略,利用其海軍實力來支持特定的陸地國家,讓這些國家戰勝其他競爭對手,從而達到美國的地緣政治目標和權力平衡。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前,美國有一位天才的戰略學者——荷蘭裔美國學者斯派克曼(Nicholas Spykman),他於1943年提出了一個戰略構想,認為美國應該以海權來維持全球的權力平衡。斯派克曼的理論基於地緣政治和權力平衡的觀點,屬於現實主義的政治理論。他主張,美國應該運用其強大的海軍實力來控制全球的權力競爭,從而維持對美國有利的國際秩序。斯派克曼在50歲時英年早逝,但我個人認為,他是真正的美國圍堵政策之父,比肯楠更早提出美國在國際政治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他的理論可以稱為「離岸平衡」(offshore balance),即通過強大的海軍力量,在不直接介入陸地國家之間的戰爭的情況下,維持有利於美國的戰略利益。
美國走上霸權主義的道路,實際上是由冷戰結束後的歷史所決定的。經歷了44年的冷戰,蘇聯解體,而美國並沒有通過戰爭的手段。這種勝利主義一時充斥著美國政壇,大家普遍認為美國將注定永遠領導這個世界。一時間,許多作品出現,例如「美國注定領導全球」和「美國勉為其難擔任世界警長」。甚至有人聲稱「歷史已經終結」,資本主義戰勝了共產主義,社會主義不再有生存的空間。美國的最大對手已經解體,美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因此,美國當時的自信達到了頂點,有人認為美國的主導地位將延續到21世紀,進入一個所謂的「大美和平」時代。
然而,不幸的是,美國在戰略上犯下了一連串錯誤,沒有聽取一些有遠見的戰略家的建議。例如,冷戰結束後,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在他的著作中連續警告美國,過度干涉全球事務可能會導致失控。他建議,美國應該將俄國納入西方體系來強化西方的團結,並在東方與中國合作,促進東方的和解。這樣,美國的優勢和世界的和平就能長久維持。
美國冷戰戰略家季辛吉(Henry Kissinger)的基本理論強調,在核子時代選擇性對抗的必要性。他認為,美國應該通過代理戰爭來維持國際秩序,避免與核子國家正面對抗。他還強調「三角關係理論」,建議美國應該在美國、俄國與中國的三角關係中,拉攏其中一國對抗另外一國。他說,在三角關係中,兩者相加大於一,這是對美國最有利的安排。
另外一位有遠見的學者是杭廷頓,他強烈反對美國過度強調例外主義。他認為,如果美國堅持例外主義,那麼為什麼要求其他國家像美國一樣?如果每個國家都和美國一樣,那美國還有什麼「例外」可言呢?杭廷頓特別強調,在冷戰結束後,美國應該尊重其他國家的文化和制度,特別是伊斯蘭文化和東方儒家文化。他認為,美國應當尊重這些不同的文化體系,而不應將自己的價值強加於它們。
然而,這些有智慧和遠見的戰略家的想法,並沒有對美國的政治菁英產生太大的影響。相反,冷戰勝利的喜悅讓美國的政治菁英變得更加自信、自大、甚至傲慢。例如,美國將中國視為最大的敵人,這完全違背了布里辛斯基的建議。有學者指出,美國總是需要一個「敵人」,如果沒有敵人,美國的軍工複合體就會失業。因此,美國選擇將中國塑造成最大的威脅,儘管事實上中國既沒有取代美國的實力,也沒有取代美國的意圖。
美國的行為可說是言行不一。表面上,美國讚揚中國的發展和成就,但事實上卻不斷將中國塑造成一個必須遏制和對抗的國家。中國不想成為美國的敵人,也無意威脅美國的地位,但美國不僅反中、抗中,還在全世界拉幫結派來孤立中國。美國的邏輯是「國強必霸」,這完全是以西方的歷史來看待中國,這是美國最大的錯誤。這是芝加哥大學教授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的觀點,但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克斯(Jeffrey Sachs)則認為,中國不是美國的威脅,美國執意把中國視為最大的敵人,這是對美國不利的。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薩克斯曾經在蘇聯解體時建議美國,以經濟協助俄國的方式來化敵為友,並可維持歐洲的和平與安定,但美國卻反其道而行。美國推動了5次北約東擴,將前蘇聯的加盟國納入北約,並推動顏色革命,推翻支持俄國的政權。即便與俄國關係最密切的烏克蘭也不放過,最終導致了俄烏戰爭。美國的目的是進一步削弱俄國,但這可能實現嗎?
冷戰結束後的3件大事重創了美國的權力和地位,分別是2003年的侵略伊拉克、2008年的金融風暴以及2020年的新冠疫情。首先,2003年美國發動的伊拉克戰爭是嚴重的戰略錯誤,當時以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為藉口入侵伊拉克,但事後證明這完全不是事實。美國的欺騙和虛偽讓其成為全世界批評的對象,並在歷史上留下了污名。
第二件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這場危機源自美國銀行業的不當行為以及政府、國會和企業之間的勾結,導致金融體系崩潰。這場危機暴露了美國貧富差距的擴大,以及金融機構的放任。事實上,如今的美國已經成為一個少數有錢人掌控的國家,成為金權政治。正如經濟學者史迪格里茲(Joseph Stiglitz)所說:「如今的美國是1%的民有、1%的民治、1%的民享。」
第三件事是2020年爆發的新冠疫情。美國只占全球人口的5%,但死亡人數卻占全球的25%,這顯示了美國政府治理的失敗和管理的無能,導致了美國國內信任危機及國際聲譽的進一步下降。
2016年,川普(Donald Trump)以政治素人的身份當選美國總統,這讓許多人感到意外。川普的政治理念與美國傳統的建制派完全不同,他的當選反映了美國內部一股強烈的不滿情緒。這種不滿來自於許多美國人認為,冷戰結束後的全球化和美國的對外政策,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實質的生活改善,甚至逐漸惡化。根據統計,真正從全球化中獲得利益的美國人只占15%。貧富差距的擴大已經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而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度也急劇下降,信任政府的比例降到了30%以下。
川普的政治主張是「美國優先」(American First)和「讓美國再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他的潛台詞就是:美國的政治菁英使得美國落後和不再偉大。因此,他以反建制派、反政治菁英和反全球化來爭取美國基層不滿和受到傷害的選民的支持。他在兩次參選中均得到了將近一半美國選民的支持。川普2024年是否能夠當選,還要看幾個搖擺州的走向,但「川普主義」將在美國今後的政治上占有一席之地,因為他的主張反映了美國當前的真實狀況。美國正在衰退、內部分裂,人民對國家的信任和信心都在下降。
從全球經濟角度來看,當前世界4大經濟體中,有3個位於亞洲,分別是中國、日本和印度。事實上,全球的經濟力量正在向亞洲轉移。此外,全球南方國家,也就是開發中國家,日益覺醒。他們不僅在政治上變得更加自信,在經濟發展上也在加速進步。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23年南方國家對全球經濟增長的貢獻已經超過了西方國家。在這種發展趨勢下,世界格局正在發生根本性的改變,美國可能無法再維持其過去的主導地位。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美國的意識型態使其盲目,一心要打造一個屬於美國的世界秩序。美國以「世界警察」自居,試圖填補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權力真空,甚至在冷戰後決心不允許任何其他國家挑戰美國的霸權。問題是,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太多變化,全球的趨勢已經顯現出「東升西降」。美國面臨的選擇是,究竟是要繼續做困獸之鬥,還是重新思考和調整其戰略。
第七,我們要談談美國的軍事文化以及其侵略的歷史。美國是一個迷信武力、依賴戰爭的國家。美國自稱「誕生於戰爭,成長於戰爭,壯大於戰爭」。根據美國國會的統計,美國歷史上參與了368次軍事行動,而塔夫斯大學的統計則是400次。卡特總統在2019年時曾對川普表示,美國歷史上只有16年沒有打過仗,過去40年美國幾乎一直處於戰爭狀態。相比之下,中國在這段期間幾乎沒有捲入任何戰爭,這也說明了為什麼中國能夠迅速崛起。
根據《美國侵略》(America Invades)一書的作者統計,在全球194個國家中,美國曾經對其中191個國家進行軍事介入,入侵了84個國家。只有3個國家沒有被美國軍事介入,分別是歐洲的安道爾(Andorra)、列支敦士登(Liechtenstein)以及亞洲的不丹(Bhutan)3個小國。所謂軍事介入不一定指美國與這些國家有直接的衝突或建立聯盟關係。軍事介入包括美國在這些國家建立軍事基地、設立衛星監測站、進行情報蒐集以及為該國訓練軍事人員等。這些措施都是為了維護美國的全球戰略利益,進行有效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美國的「軍工複合體」(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在美國外交政策上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美國前總統艾森豪在1959年卸任時曾警告,美國不要讓「軍工複合體」主導美國的外交政策。艾森豪出身軍人,他深知「軍工複合體」的力量過於強大,可能對美國的政策產生巨大影響,甚至讓美國陷入不斷的戰爭中。然而,艾森豪的警告並沒有阻止「軍工複合體」的繼續擴大,因為它已經成為美國軍國主義的重要支柱。
這也是川普一直批評的美國所謂的「深層政府」(Deep State)。這個所謂的「深層政府」指的是由美國的建制派、智庫、軍工企業、資本家和媒體等利益集團形成的牢不可破的權力結構。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執政,無論誰擔任總統,都是由這個集團主導美國的外交政策。這種權力結構導致美國的政策不得不傾向於對外採取強勢的干預政策,美國因此陷入長期的戰爭狀態,難以脫身。
歐巴馬總統是一位值得尊重的領導人。他在任內多次試圖結束美國在中東的戰爭,但結果卻適得其反。因為每當他與軍方討論結束戰爭的問題時,軍方的建議總是增加兵力才能達到結束戰爭的目的。川普任內曾問軍方人士,為什麼二戰已經結束了70多年,美國還在德國和日本駐軍?為什麼冷戰已經結束了30多年,美國還在維持「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軍方的答覆一貫是「為了美國的安全和世界的和平」。川普對此不以為然,但也無可奈何。他明顯不贊成美國軍力過於擴張,因此決定從阿富汗撤軍,並要求受美國軍事保護的國家支付保護費。
川普並非好戰,他相信可以通過談判爭取美國利益的最大化。他重視與美國對立國家的元首打交道,並希望以大規模的交易方式(to make a deal)來維持大國外交關係。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美國的國力和擴張不是像過去帝國建立在殖民地上,而是建立在海外的軍事基地上。可以說,美國是一個「警備國家」(Garrison State),因為它依靠軍事基地來監控整個世界。根據美國國防部2018年的資料,美國共有4,755個海外基地,而且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加。舉例來說,1999年蘇聯解體後,南斯拉夫也分裂為6個國家。最後一個科索夫(Kosovo),由於種族不同的原因,尋求獨立,而當時的塞爾維亞(Serbia)政府並不同意。於是美國選擇干預,在柯林頓總統任內連續密集轟炸塞爾維亞兩個多月,最終迫使塞爾維亞同意科索沃的獨立。美國隨後在科索沃建造了全球僅次於德國的第二大軍事基地,表明美國要永遠控制巴爾幹地區。
美國最大的海外軍事基地是在德國的拉姆斯坦(Ramstein)空軍基地,幾乎相當一個小型的美國城市,裡面設備齊全、應有盡有。美國人說,從太空中能夠看到地球上的建築物只有兩個,一個是中國的萬里長城,另一個就是美國在德國的這座軍事基地。
然而,隨著現代戰爭形態的變化,美國軍事基地的策略也在調整。由於現代飛彈技術使大型基地容易成為攻擊目標,美國逐漸採取基地小型化的策略,稱之為「蓮葉」(Lily Pad)。這些基地分散在全球各地,便於美國快速反應。例如,在台海地區和沖繩基地,美國已經採用了這種小型化和分散式的策略,稱之為「海軍陸戰隊濱海作戰團」(Marine Littoral Regiment, MLR),以降低基地在戰爭中被摧毀的風險。
美國對外戰爭最大的錯誤是相信自己的「萬能」,但「萬能」無法戰勝「萬有引力」,也就是民族主義。1950年的韓戰是美國歷史上第一次未能取勝的戰爭,事後聯合參謀主席布萊德雷(Omar Bradley)將軍說:「這是一場在錯誤的地方、錯誤的時間、與錯誤的對手打的錯誤的戰爭。」但到了1960年代,美國又在越南打了一場更錯誤的戰爭,不但慘敗,而且因國內反戰強烈,迫使詹森總統不得不放棄爭取連任,來平息民怨。事後檢討,認為是低估了越南的民族主義。從2001至2021年,美國又在中東打了一場錯誤且離譜的戰爭,並在2021年以羞辱的方式自阿富汗撤軍。事後美國檢討的原因之一是阿富汗人民不喜歡美軍的占領。
問題是,美國是否真的記取教訓?在歐洲,美國推動了5次北約東擴,目的在於削弱俄國,最終導致了俄烏戰爭。美國是否真的會因此而受益呢?事實上,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沒有任何國家具備足夠的能力和意圖去攻打美國,但為什麼美國仍然發動了這麼多的戰爭呢?自二戰以來,全世界幾乎所有的動亂和戰爭都與美國有關。
我們以伊拉克為例: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對這個擁有2,200萬人口的國家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據統計,戰爭導致了750萬人的死亡,其中包括50萬兒童活活被餓死。美國在中東支持以色列,並在以色列打贏戰爭後,非法占領了巴勒斯坦的土地和殺害巴勒斯坦人民。1948年聯合國通過的兩國方案,是分別建立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兩個國家。為什麼美國不堅持這個方案,反而一再包庇以色列的非法行為?美國可能解釋說這些行為都是基於美國的利益,並有利於中東的和平,但美國的言行很難讓世界,尤其是中東的國家和人民接受。從聯合國幾十年的投票紀錄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這一事實。
在我的書中,最後我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為什麼今天全世界有這麼多人仇視美國?九一一事件是因為中東人民長期受到美國的不公平待遇,無法正面與美國對抗,所以採取了極端手段,通過自殺式劫持飛機摧毀美國的世貿中心,來表達他們對美國的憤怒和不滿。這一事件被美國視為奇恥大辱。小布希總統隨後宣布對全球發動「反恐戰爭」,並警告全世界:「不是朋友,便是敵人。」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然而,許多美國歷史學者指出,美國在九一一事件後所採取的行動不成比例,包括對中東四個國家的攻擊和侵略,結果造成全世界原本對美國的同情轉變為對美國的仇恨,這是美國自己一手造成的。美國的好戰和殘忍是對美國自身最致命的傷害。美國最大的錯誤是過度依賴軍事力量,不重視非軍事手段的力量。這種情況將很難長期得到美國人民的支持,並且必然會損害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但迄今為止,美國似乎並沒有改變這種行為和思維的跡象。
第八,我們談談美國作為一個「流氓國家」的問題。美國已經習慣了對其他國家進行霸凌,這種行為引起了廣泛的反感。早在1999年,杭廷頓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稱美國是一個「孤獨的強權」(The lonely superpower)。杭廷頓是哈佛大學的保守學者,教書超過60年,對美國政策的變化有深刻的理解。文章中,他列舉了美國的8大罪狀,試圖提醒美國不要做得太過分。他的批評並非出於對美國的敵視,而是出於對美國的愛護,希望美國能夠保持克制。
然而到了小布希政府時期,美國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戰團體。他們自稱是希臘神話中的「火神」(The Vulcans),其中最具代表性的3個人物是副總統錢尼(Dick Cheney)、國防部長倫斯斐(Donald Rumsfeld)和國防部副部長伍佛維茲(Paul Wolfowitz)。他們積極推動美國的侵略政策,尤其是在入侵伊拉克的問題上。伍佛維茲公開批評美國元老戰略家季辛吉不了解美國,他說美國是一個為理想而誕生的國家,應該為其價值觀奮鬥。然而,從現實主義的角度來看,這種理想主義已經不切實際,因為美國的行為早已背離了它所宣傳的價值觀。何況,世界還有其他的文化和價值。
伍佛維茲曾經對美國駐北約指揮官克拉克(Wesley Clark)將軍說:「美國今天可以為所欲為,因為沒有人有能力報復我們。」這句話道出了美國的霸權心態和立場。美國認為它已強大到隨心所欲地行動,而不必擔心任何後果。
此外,美國對伊拉克的侵略還證明它可以否定其他國家的主權,並可採取制先攻擊。在這方面,美國已經無視聯合國的存在。當時全球僅有英國和澳洲兩個國家支持,其餘國家均表示反對。然而,美國政府表示,聯盟對美國已不再重要,因為「任務決定聯盟,而不是聯盟決定任務」。這說明了美國已經不在乎其他國家的支持與合作,它有權力和能力去做它想做的事。
更嚴重的是,美國開始用國內法取代國際法。美國聲稱要「遵守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但這些「規則」實際上是美國的法律,而不是國際法或國際公約。美國已昭告世人,它是世界的主人。正如1950年代美國國務卿艾其遜(Dean Acheson)所說:「任何對美國權力、地位和尊嚴的挑戰,都不是法律問題。」換言之,這些問題只能由美國以自己的實力來解決。
第九,談談美國對聯合國的藐視與廢棄。美國創立聯合國的初衷,是希望利用這個機構來控制全球。然而,隨著聯合國從最初的50多個會員國擴展到現在的193個國家,其中大多數是開發中國家,美國在聯合國內變成了少數,因此它對聯合國越來越不重視。美國背棄聯合國的真正原因,是它不接受國際法和國際公約對它的約束和限制。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國際法課程的開宗明義是「以法治促進世界和平」,如今這一宗旨已經變成了「以戰爭來擴大美國的利益」。除了美國的利益和權利,任何國際組織和國際法都不再重要。以美國對氣候變化問題的態度為例,當全世界國家都表示要接受《巴黎氣候協定》時,美國卻是極少數堅持反對的國家之一。自1994年以來,美國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聯合國通過的國際公約。即使是1982年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美國也沒有接受。原因在於,根據《海洋法公約》,國家的領海從3海里擴展到12海里,而美國一直堅持其「航行自由」的原則,也就是其海軍可以自由控制全球的海域。因此,承認12海里的領海範圍,將限制美國全球行動的自由,這也是美國拒絕接受《海洋法公約》的原因。
美國在聯合國的表現最具代表性的是其對以色列的立場。每當聯合國譴責以色列在中東非法占領領土和屠殺平民時,只有美國和以色列投反對票,有一些國家出於外交考量只能棄權,但絕大多數國家投下支持票。這種一面倒的現象反映了美國在世界上是多麼孤立,且不得人心。如今的美國在世界上製造的問題遠比解決的問題多,它已經辜負了大多數國家對它的期望。
最後,我的結論是:美國如今是一個生活在幻想和恐懼之中的國家。它的幻想是認為自己可以永遠統治這個世界,而它的恐懼則是害怕失去對世界的掌控。問題是,這個世界已經改變太多,世界不再是過去的世界,而美國也不再是過去的美國。如果美國不能及時醒悟,改正自己的傲慢和自大,放棄為了一己之私給世界帶來的混亂和危機,那麼美國終將失去對這個世界的控制,退出世界的權力舞台。
美國曾經嘲諷大英帝國:「像雄獅一樣進入19世紀,但在20世紀中葉卻像綿羊一樣退出世界。」美國難道不應該引以為戒嗎? (相關報導: 張鈞凱專欄:紀念台灣自救宣言,賴總統的醉翁之意 | 更多文章 )

*作者為民主文教基金會創辦人、考試院前院長。本文係作者2024年9月14日於《強權即公理:這就是美國─911事件後的美國霸權》學術研討會上的主題演講內容,經《理論與政策》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