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前總統卡特逝世,世人緬懷着他為世界和平做出的貢獻。卡特對中國的情懷除了見證美中建交之外,還有人道關懷及對中國政治改革的支持。本台記者唐家婕就此專訪卡特中國中心主任劉亞偉,探討卡特為中國留下哪些政治遺產。
從「反美青年」到卡特的中國得意助手
記者:劉老師好,您從1998年出任卡特中心中國項目副主任,2005年成為主任至今,跟着卡特總統也超過20年了,能不能先簡單介紹一下您跟卡特總統的淵源?
刘亚伟:跟卡特总统的渊源最早是1978年,我在念大一,突然在高音喇叭里面听说中美建交了,卡特是建交总统。我们当时很吃惊,因为那时感觉自己的使命就是消滅美帝國主義,怎麼突然廣播就傳來了中美建交的消息?1979年春節,鄧小平就到美國訪問了。那是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他(卡特)、看到美國是怎么样的。
我們之前一直覺得美國非常腐敗,美國是日薄西山,中國是一天天地好起來、美國是一天天地爛下去。突然看到一個生機勃勃的美國,看到卡特總統在白宮裡接待鄧小平、搞晚宴,然後鄧小平到亞特蘭大、休斯頓、西雅圖。突然感覺,美國跟我們之前聽到和看到的美國是不一樣的。
1989年,我到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唸書。卡特是傑出教授,每年的秋季都跟國際學生見面。1996年, 我的老師帕斯特(Robert Pastor) 在卡特中心工作。他説,你要不要參加卡特中心在中國做的觀摩選舉? 我説,中國沒有選舉,選舉我一點不懂。他説,那沒關係,我讓你慢慢更多地瞭解選舉的事。
1996年,我參加了卡特中心組織的對尼加拉瓜的總統選舉的觀摩,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卡特 。1998年我正式到卡特中心以後,差不多每兩、三個星期,每個月都能見到他,一直到我最後一次陪他到中國去訪問是2014年的9月份。
劉亞偉: 我應該是2001年第一次陪他去中國,2014年最後一次陪他去,中間可能估計是6次到7次。從2007年之後,基本上每年他都到中國去。
卡特的中國情緣
記者: 卡特卸任以後,為什麼會這麼常訪問中國呢?他對中國的熱情是從哪裡來的?
劉亞偉: 他第一次到中國時還是美國海軍、潛水艇上的軍官。那是1949年,他到青島、上海。到後來他從部隊離役、在美國從政後,再到中國已經是1981年,那時他離開白宮了。鄧小平邀請他到中國訪問 ,説你是「建交總統」,隨時到中國來我們隨時歡迎。
1996年後,卡特中心開始觀摩中國的農村選舉。那個時候,開始卡特去得比較頻繁,也開始做一些增進中美相互理解的活動。卡特最後一次去中國2014年9月份,他馬上90大壽、中國建國是65週年,也是中美建交35週年。
劉亞偉: 他後來每次講的就是,49年看到的中國還在內戰期間,81年看到的中國剛剛改革開放,接着每次來中國都跟上一次來不一樣。這個日新月異是改革開放給中國帶來新的景象,也是中美建交帶來的變化。
卡特心繫中國政治改革
記者: 卡特中心的中國項目除了推動與中國學術機構的合作,上世紀八零年代,做義肢、幫助聾啞盲人提供教育,再到關注鄉村基層民主選舉,也曾推動中國基層選舉?為什麼這項工作對卡特總統來説是重要的?
劉亞偉:卡特中心的一個任務是在全球範圍內推廣、鞏固民主。除了公共衞生項目眾所周知,其他就是選舉觀摩。當中國政府邀請卡特中心去觀摩選舉,但在中國觀摩的選舉跟在我們在其他國家觀摩的選舉不一樣。在其他國家基本上都是總統、議會的選舉,或全民公投,在中國觀摩的選舉實際上是最小、最基層的村委會的選舉。
觀摩之外,我們後來也在選舉程序上提供技術幫助,讓選舉程序的規範化。我們把村委會選舉搞成推動中國政治改革的一個項目。我們2002年創辦了中國選舉治理網 ,但這個中文的網站現在剩在美國還可以看到,2012年(從中國)下線了。
我們網站因為是中文的,大部分的編輯、技術人員都在國內。我們當時還在國內搞培訓,培訓當選的村委會主任、居委會成員,以及推動信息公開。雖然卡特中心在中國沒有辦公室,但我們在國內有一些幫助我們和地方政府或者與非政府組織對接的人。
2012年 國際NGO組織中國受阻
記者:2012年對在中國運營的NGO是一個轉折點。當時有報道説,習近平告訴卡特應該改變研究路線,不應該再繼續在中國從事研究和監察農村選舉議題,以集中國政府的透明度議題?
劉亞偉:對,2012年之後我們基本上就從中國所謂的內政方面退出了,開始做中美關係的事。因為中方當時傳達的信息是: 你(卡特)是建交總統,希望你能夠在促進兩國關係的穩定和改善、增進兩國人民瞭解方面多做一點工作。我們當時也很清楚,風向有點變了 。
記者:你説這個「風向」變了,對於想要看到中國經濟及政治上改革的卡特總統來説,他是怎麼想的?
劉亞偉:風向的變化是,如果你還要繼續跟中國接觸的話,那就需要做中國政府同意你或接受你做的事,否則卡特中心就變成地下組織了。
卡特中心是一個國際非政府組織,所以在任何一個國家的這個項目都是經過當地政府批准的,跟當地政府或者是非政府組織的合作出現了這樣(反對)的情況的話,我們有時候會按照東道主的要求,去做我們認為我們能夠做好的事。
記者:這幾年中美關係的巨大變化跟卡特理想的中美關係似乎背道而馳,他怎麼談這個變化?
他經常説,他跟鄧小平談判建交的時候,中美的矛盾要遠遠大於現在,但當時還是把事情搞成了。所以他認為,無論是特朗普、拜登作總統,也應該能找到跟中國這個共同的點, 跟現在布林肯所説的:能合作就合作、競爭我們也不怕、發生衝突也可以,就是可以把整個的中美關係兩分化或者三分化。中國則是感覺説要合作的話,那就所有的方面都應該意見一致,你不能一邊打壓我、一邊跟我競爭、一邊要跟我合作,那我是這個買賣我不做,所以現在的情況不太一樣。
卡特中心做很多發展中國家的計劃,現在我們花時間和精力最多的是探討中國和美國在發展中國家,特別是在非洲能不能在各個方面展開實際的合作。
卡特留給中國的三大政治遺產
劉亞偉:我覺得卡特總統留給中國最大的政治遺產首先他是以身作則。作為一個超級大國的總統,他視自己為普通人。他從白宮退下來以後,他能夠為全人類、全世界做這麼多的好事。大家一想到卡特總統,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個高官願意付出,為受苦受難的老百姓解除苦難。我覺得,這個是榜樣的力量、靈感的力量,我覺得永遠都不會消失。
其次,對中國來説,他是建交總統。中國愛説尼克松、基辛格在中美關係上發揮多大的作用。他們是發揮一定的作用,特別是1971年尼克松讓基辛格去打開關係的渠道,1972年尼克松訪華破冰之旅。但是一直到7年之後,卡特終於做出了跟中國建交的決定,這筆賬也應該記在卡特身上。
第三,卡特一直在推動中國的改革。建交是中國與西方關係的正常化,接着中國經濟走向正常化,還缺了一個政治改革的現代化。所以,後來卡特中心、卡特本人一直都在推動中國的政治改革。
中國的政治改革不是説美國人叫你怎麼改你就怎麼改,或者是中國按照某一個國家的模板去改,中國的改革一定是根據中國自己的國情、自己的政治設置和安排去改。所以,我們當時推動的是,什麼樣的改革才是中國可以進行的改革?什麼樣的改革才可以讓中國能夠有序地、進入一個有選擇、有問責的政治制度?我們在這方面,從1996年到 2012年,做了將近15年。
記者:卡特的平民作風一直被世人稱許,你自己長期近距離相處也有這樣的觀察嗎?
劉亞偉:對,他這個曾叱吒風雲的美國總統離開白宮之後,也就是一個來自佐治亞州小鎮的普通人。比如説,我第一次陪他到中國,中國準備了加長的轎車,他堅決不坐。我們所有卡特中心的代表團就坐一個麵包車,大家都在一塊。另外,他們給他準備的總統套間他也是堅決不住,就是説他和夫人普通的套間就可以。所以,每次到中國去他都住一個很普通的套間。
另外就是他的這種人道主義的關愛,卡特中心絕大部分的資源都是花在對抗傳染病,尤其在非洲被忽略的疾病,他目標要把幾內亞龍線蟲病消滅。卡特中心一開始做這個項目的時候,全球每年病例是350萬,到2022年只剩13個病例。卡特説過,他最大的夢想是在他走之前,所有的線蟲也都能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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