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這早餐店後頭包廂裡，李煥、郝柏村、王昇，當時全都起立，支持李登輝擔任黨主席。如今，李登輝要選總統，國民黨要開臨中全會，採取起立方式，推舉李登輝為第八屆總統候選人，郝柏村卻說，要講程序民主，反對起立，主張不記名票選，這豈不是自摑耳光？豈不是自己往自己臉上抹稀泥？
這天大矛盾，郝柏村、王昇全都忽略，李煥卻心裡雪亮，心裡天人交戰，頗為焦慮。然而，捨此之外，別無他法。這三位軍政高幹都是空有賊心，卻沒賊膽，就算赳赳武夫郝柏村，誰也不敢揭竿而起，公然挑戰李登輝。李煥自然也不敢跳出來，對著李登輝叫陣，只能私底下來陰的。而陰柔之法，除了主張無記名投票之外，別無其他良方。
因而，李煥用力嚼了幾下燒餅夾油條，又囫圇喝了兩口豆漿，用紙巾擦擦嘴道：「也只能走這條路了！」
若真能改成不記名投票，那麼，選票開出來，裡頭花樣就多了。王昇腦筋動得快，順著思緒問道：「若真是不記名投票，哪張票是哪個中央委員所投，沒有證據，無法查證，那麼，中央委員就可以隨心所欲投票。真要那樣，恐怕，選票上頭就會跑出其他名字。兩位覺得，誰有能耐扳倒李登輝？」
郝柏村吃得差不多了，拿紙巾擦拭擦拭，隨即撇撇嘴道：「國民大會那兒，這一陣子鬧得歡騰，新聞天天上報，他表面撇清，說他不想當總統，也不想當副總統，但旁人硬要選他，他也不能拒絕。他搞不清楚，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李登輝一方面得了經國先生嫡傳衣缽，另一方面又是本省人，廣受小老百姓支持。他一個外省人，又是蔣家人，經國先生都說了，蔣家人以後不會選總統，他還這樣左顧右盼，實在腦袋不清。」
郝柏村夾棒夾棍，所批之人，正是蔣緯國。郝這番話，的確說到要害，蔣緯國頂多只能當副總統，但眼前情況，他竟指望能倚恃國民大會那批萬年國代，取代李登輝，當上總統，全然偏離社會脈動。
李煥畫龍點睛，對王昇道：「唯一能敵得住李登輝者，只有林洋港。你可以找林洋港談談，探探他口風。」這話說完，郝柏村抬屁股起身道：「錫公，走吧，時間不早了，該去行政院開院會了。」
早餐店出來，三個人分兩頭走，王昇搭著行政院臨時配發座車，直奔重慶南路司法院大廈。原本，林洋港這天上午約了手下談事情，突然聽說王昇駕到，不曉得此君葫蘆裡賣的是啥膏藥，因而，取消原先約定，走出辦公室，迎接王昇。
林洋港有道學氣，對中華文化浸淫頗深，讀過不少古書，本質、作派、處世，講究中國老一套心法，對人禮數頗周到。他把王昇讓進辦公室，自然有一套煦煦問候話語，向來客殷殷致意。王昇搭車到司法院路上，肚子裡就打好了腹稿，君子欺之以方，拿大帽子去套林洋港。兩人見了面，落了座，待林洋港一套問候儀注鬧完，王昇一張嘴，就是老政戰那一套：
王昇幾句話，就戳到林洋港要害。林洋港當時全身三億七千萬個毛孔全都賁張，神經雷達全數開啟，尋思王昇這幾句話，到底是個啥子意思？
早在十八年前，民國六十一年，強人出任行政院長之後，即大力提拔台籍菁英。當時，政壇有一種說法，套用紅歌星崔苔菁姓名諧音，稱這幫政壇新貴為「吹台青」。亦即，口才了得，能吹善扯，年紀較輕的台籍新秀。這裡面，包括張豐緒、李登輝、林洋港、邱創煥、吳伯雄、許水德等等。其實，這幫人裡面，像是吳伯雄，固然口條兒厲害，說起話來一套又一套，但並非人人口才都像他這般了得。像是許水德、李登輝，俱是低調話少。
這幫「吹台青」當中，論資歷，排輩分，林洋港允稱第一，他搶在前頭，當了台北市長、台灣省主席。李登輝兩度跟在他屁股後頭，接掌台北市與台灣省。無論橫看、豎看、從左邊看、從右邊看、張三看、李四看，他政治前途都遠較李登輝光明遠大。
這兩個人，背景類似，個性、路子卻截然不同，並且素有心結。李登輝搞國際觀，林洋港走草根路線；李登輝打高爾夫，林洋港爬山；李登輝信耶穌，林洋港拜佛。要論民間聲望，林洋港著著實實，扎扎實實，遠在李登輝之上。然而，鋒頭出多了，聲望養高了，自然震得大老闆強人總統心生不安。於是，七十三年春天，強人選了李登輝當副總統，林洋港只能在行政院繼續當副院長。後來，雖然升任司法院長，卻是遠離權力中心，日子過得不冷不熱、不鹹不甜。
一年多以來，李登輝先是代理國民黨主席，繼而扶正為主席，現在，又要競選連任，深獲廣大省籍基層群眾擁戴，氣勢如虹。他林洋港，卻還在司法大廈裡孵蛋，不知伊於胡底。如今，王昇莫名其妙闖了進來，一張嘴就透著挑撥離間的味道，他自然格外謹慎，先不作答，反問王昇道：「王大使似乎有話要說，請您先說說高見。」
王昇老實不客氣，話鋒直指李登輝道：「兩位先總統都堅持民族氣節，反共、反台獨，絕不妥協。然而，李先生繼任總統，主持國民黨之後，許多事情都走偏了。比方說，與蘇聯和解，還派官方貿易代表團去莫斯科訪問；比方說，准許海外台獨份子回台灣。這次總統選舉，他固然有權提名副總統人選，但是，他剛愎自用，也不問問元老重臣意見，一個人獨斷乾綱。照他這樣胡搞下去，亡黨亡國，指日可待。」
林洋港何等精明，聽王昇這幾句話，心裡頓時明白，國民黨內這批外省元老要造李登輝的反。因他是李登輝之外最具號召力的本省籍國民黨元老，因而，要拖他下海，一起蹚這渾水。想到這兒，林洋港心裡一陣拉鋸。他生性持重保守，身無反骨，欠缺流寇性格，並非造反材料。但另一方面，眼看著李登輝日漸水漲船高，加上身邊宋楚瑜、宋心濂、蘇志誠這批親信幫襯扶持，聲勢愈發張狂，他林洋港看在眼裡，的確不服。
「只要打敗起立主張，贏得不記名投票，那麼，裡頭文章就大了。中央委員填寫選票，未必會寫李登輝三個字。緯國先生那兒，已經準備好了，就差一個搭檔。我今天來，就是請你出山，與緯國先生兩人聯手，給李登輝一些壓力。」
王昇說得性起，都忘了郝柏村兩個多月前，已經轉任國防部長，還拿「郝總長」稱呼郝柏村。另外，「出山」這兩字，在國語及閩南語裡，意義天差地遠。王昇那意思，是三請諸葛亮一般，請林洋港出面，與蔣緯國搭檔。但在台語裡，這兩字卻是「出殯」之意。
林洋港個性穩重，未求勝，先防敗。這會兒，王昇話已講完，林洋港卻還是沒有答腔，只是凝神細思。王昇見狀，曉得林洋港這是天人交戰，也就一旁靜待，等著林洋港開口。
林洋港從政幾十年，深知一旦下海，所可能產生的副作用。李登輝掌握海量資源，已立於不敗之地，如果自己與蔣緯國搭檔，一起登台，無論怎麼看，都是衝著李登輝唱對台戲，如此，必然得罪李登輝。老李這人，有仇必報，將來，對方肯定給自己小鞋穿，豈不是得不償失？
但轉念一想，司法院長也當了好幾年，也夠了，若是敗了，頂多丟了現職，回家啃老米飯。若是挺身而出，與蔣緯國搭檔，自己只是副手，選個副總統而已，並非領著頭，與李登輝對著幹。想到這兒，再想想這兩年來自己心裡委屈，心一橫，定出了計策，喊著王昇字號，對王昇道：
「化公，我也贊成黨內民主，不記名投票遠比起立，更能彰顯黨內民主。至於說與緯國先生搭檔之事，現在還言之過早。剛才聽你說起，似乎郝部長幕後提調此事，我想，見過郝先生之後，問問他意見，聽聽他說法，再做定奪。」
王昇聽林洋港這番言語，似乎以為蔣緯國選總統，他林洋港只是搭檔，選個副總統而已。殊不知，郝柏村早就定了調，由林洋港選總統，與李登輝對打。當然，王昇並不說破，只興沖沖對林洋港道：「郝部長現在就在辦公室等著呢。只要你同意了，一通電話，他馬上可以過來。」
林洋港聞言，不禁皺了皺眉頭，心想：「王昇實在糊塗，還是總政戰部主任出身，主持過劉少康辦公室，怎麼這點基本敵情概念都沒有？國防部與司法院，八竿子打不著，業務也沒瓜葛。如今，國防部長郝柏村巴巴跑到司法院，來見院長林洋港，要是給記者瞧見了，報紙上豈不是又要大肆報導？」
＊作者王駿，資深媒體人，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暗潮：二月風暴》（印刻文學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