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恩家堪稱當地的民主黨政壇望族。他的父親、姑姑、叔叔都擔任過公職人員,而麥克.昆恩自己在一九八八年才二十五歲就進入州眾議院,在當時是最年輕的州眾議員。
麥克.昆恩已經放棄民主黨,但他並沒有轉而支持比較另類的民主黨候選人桑德斯,而是投向共和黨陣營。很多其他人也跟他一樣。西維吉尼亞在這「由藍轉紅」的過程中,近年來可說立下了不少里程碑。洛克斐勒參議員於二〇一五年退休,繼任者是西維吉尼亞州自一九五六年以來的首位共和黨籍參議員雪麗.摩爾.卡皮托(Shelley Moore Capito)。共和黨也成為州眾議院的多數黨,這是該院八十三年來首度變天。這個州的政治光譜已經徹底往右移動,以至於歐巴馬於二〇一二年競選連任時,票數竟然在全部五十五個郡都輸給共和黨候選人,而這是有史以來總統大選第一次出現的情況—共和或民主兩黨候選人中,首度有人輸得這麼慘。那一年民主黨黨內初選有人跳出來挑戰現任的歐巴馬,驚人之處在於這挑戰者是曾因恐嚇罪而在聯邦監獄蹲了七年半的奇斯.賈德(Keith Judd),而他竟然囊括了百分之四十一的選票。
更大的問題是,西維吉尼亞州選民年復一年逐漸對政治體制徹底失去信心。在一九六〇年,有投票資格的州民裡超過百分之七十五都去投了票,幾乎比全國的平均投票率高百分之十四。但是到了二〇一二年,該州投票率已經降為百分之四十六點三,在全美五十州裡面排名倒數第二。幾十年來,因為人民對政治普遍存疑,再加上政治運作的確廣受外在因素影響,兩個因素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導致大眾對政府失去信心。麥可.哈靈頓曾經用「另一個美國」這個詞來稱呼阿帕拉契山這類地區;半個世紀後,肯塔基大學的史學教授拉諾.艾勒(Ronald Eller)換了一個說法:「阿帕拉契山跟美國其他地區沒兩樣。事實上,該地區反而是反映出我國逐漸變窮的狀況。」
另一位史學教授約翰.威廉斯的看法也類似,他對我說:「就某些方面來講,我們不能說西維吉尼亞州是落後全國。應該是說,這個州首先出現問題。其實全國各州的投票率也都普遍降低,問題在於:為什麼?」據其揣測,答案在民主的運作體制本身已經遭徹底扭曲。
麥克.昆恩換黨後跟我說:難道美國變得這麼慘「都要算在民主黨頭上?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的確是民主黨人袖手旁觀才會有這種狀況,而且他們並沒有好好盤算該怎樣把大家帶離這個泥淖。」西維吉尼亞州財政對於聯邦政府的依賴度逐年攀升:以聯邦醫療補助為例,仰賴這項福利的州民人數已經增加了超過一半。這與他們自詡的自給自足形象可說完全相反。即便許多州民跟麥克.昆恩一樣轉而支持共和黨,但他們也不是全然信任共和黨,因為他們喜歡自己編造出來的那一套自給自足論述。昆恩說:「我不認為西維吉尼亞的同胞們覺得共和黨可以解救我們。他們想要自己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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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分析是把話說得比較好聽。在昆恩的論述框架下,支持川普竟是因為他們看重獨立自主的英雄氣概。但曾擔任美國有色人種促進會克拉克斯堡分會會長的吉姆.葛里芬把話講得比較直白點:「說穿了就是三大要素:墮胎、槍枝、移民。」就此而論,川普的厲害之處在於深諳上述三者就是美國政壇的三大神主牌,而川普在把它們請出來拜之際,可沒管自己講的話是否符合實情。吉姆說他曾遇到一位抱怨民主黨的鄰居,據其轉述:「鄰居說:『他們任由移民大量湧入我們這裡。』我說:『那我就問,你在西維吉尼亞每天會遇到多少個移民呢?』」事實上,該州人口中只有百分之二是移民,這比例在全美五十州裡面可說名列倒數幾名。吉姆接著表示:「我說:『也許你只有在去找醫生看診時,才會發現醫生是移民。』而醫生都住在菁華地段,所以一般人不會跟他們有所互動。結果他說:『哼,他們來這裡搶走我的工作。』我說:『他們搶了你的什麼工作?』」
遇到朋友與鄰居稱讚起川普,吉姆總是會反駁他們:「好啦,我倒要看看你們這些礦工到紐約的川普大廈(Trump Tower),有沒有辦法進去。他對你們有一點敬意嗎?」但吉姆理解鄰居們會這樣病急亂投醫是有道理的。他說:「他的話術讓大家以為自己能脫胎換骨。」他非常了解這只是大家想要自欺欺人,自我麻痺的一種方式。吉姆在民間的接觸面非常廣泛,他常為了幫社區__大學招生而走訪西維吉尼亞各地。但是他愈來愈覺得川普幫這個州規劃的未來藍圖就是建立在「白人至上」與「復興煤礦業」這兩個前提上,儘管是海市蜃樓,但卻讓大家興奮不已。他說:「我鼓勵他們去社區大學學一技之長,但他們就是勸不聽。他們只想要等待煤礦業再度開缺。他們說:『川普會逆轉經濟局勢,讓我們都獲得平等的機會。』」
那個選舉年我頻繁往來於克拉克斯堡與芝加哥之間,有時候我會覺得,儘管芝加哥的黑人居民與阿帕拉契山地區的白人的確是天差地遠,但美國的政治文化卻因為他們的共同感覺而走入死胡同:他們都認為自己受到經濟低迷與歷史悠久的問題給拖累,政治體制並沒有好好照顧他們,而現有的政治機器問題叢生,最重要的是政治人物只懂得為自己謀利。
政治離美國人的真實生活已經愈來愈遠。證據呢?只要看看這個最高法院案例就好:前維吉尼亞州州長羅伯特.麥克唐納收錢辦事,還拿了金主的大批禮物,遭貪汙罪判刑確定,但卻在二〇一六年六月遭最高法院推翻判決。大法官約翰.羅伯茲(John Roberts)在判決文中寫道,那些包括勞力士錶、晚會禮服、數萬現金在內的禮物,只能說是「令人感到深惡痛絕」,但這種饋贈行為終究不算違法,因為法律對於所謂「公務行為」(o_cial acts)的定義是頗為狹隘的。關切政風問題的社運分子對麥克唐納的判決普遍大加撻伐,因為這等於也讓其他貪汙的政治人得救了。先前因為在冰箱藏有九萬美元賄款而聲名狼藉的前路易斯安那州眾議員威廉.傑佛遜(William J. Je_erson),就因為此判例而獲得無罪開釋,大大方方走出監獄。
回克拉克斯堡時,我腦海裡常想起川普那一句充滿懷舊之情的七字真言:「讓美國再度偉大」。而nostalgia(懷舊)一詞其實是由希臘文的兩個字組合而成:nostos(家)與algos(疼痛)。多年來,西維吉尼亞人在心裡「家不成家」的感覺愈來愈強烈,為此心痛不已。從市府檔案看來,五年內已經沒有任何克拉克斯堡居民申請興建新的房舍。半個多世紀前,甘迺迪曾因為覺得克拉克斯堡重要無比而在選總統時來這裡拜票,到如今同樣到了總統大選期間,人行道非常冷清,店頭也是門可羅雀。這裡成了無人聞問的地方。燈柱上掛著寫有口號的旗幟—「令人自傲的過去,無可限量的未來」,但任誰在此時此地都無法描繪出未來可能有何景象,唯一剩下的就是重振小城榮景的空洞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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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可說是政治機器衰落的暗喻,一旦瞥見就無法忘懷。六月某天早上,大多數新聞報導都聚焦在國內外的轟動大事,尤其是英國正在針對脫歐與否進行公投,而這在過去可是大家連想都不曾想過的。不過,西維吉尼亞的新聞只有一條:在溫熱的天氣中,猛烈的大雨從破曉後開始下,始終下個不停。
雨水從群山的山峰往下流,注入溪谷中。溪水水位高到滿出來,形成水勢凶猛的棕黃色大河__灌進大城小鎮的主街上。每一戶人家只能在匆忙間抓起家族相片、筆電與現金,在逐漸高漲的水中涉水逃命,拿起床單或延長線當成克難繩索,讓全家人緊緊握住,不至於被水沖散。
等到白硫泉(White Sulphur Springs)等城鎮遭水灌入時,洪水的移動速度已經來到時速將近一百公里,快到把房屋窗戶沖破,灌進屋裡時瞬間將住戶淹沒,而根據某位倖存者的回憶那水流彷彿具有超自然神力,「我們就像被上帝的手壓住」。洪水沖走許多房舍家園,不少橋梁也被沖斷,只剩橋墩,甚至把一輛輛汽車掃進樹林裡。
到最後,罹難者高達二十三人,因為洪水將其中幾位沖到遠離家園的地方,救難人員在八週後才尋獲最後一具屍體。在西維吉尼亞州悠長的災難史裡面,這可說是災情最慘重的洪水之一。有人稱之為「千年一遇」,但這樣的說法再也站不住腳了。大水消退後,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FEMA)對西維吉尼亞的州民提出示警:因為全球氣溫增高,相當等級的洪水將會「屢屢出現,頻率之高超乎先前的想像。」該州共和黨對此訊息的回應措施是什麼? 他們否認這場巨大災難與溫室氣體效應或燃燒煤炭有關。身為水災應對委員會的共同主席之一、共和黨籍州參議員錢德勒.史沃普(Chandler Swope)對某位當地記者表示,氣候變遷「從千百萬年前就已經開始」,「反正想辦法應付過去就是了」。
州政府應對未來的姿態是最為草率的,僅僅成立了一個「重建辦公室」(Resiliency _ce)。但是記者們多年後調查才發現,原來那個單位只有一個雇員。倖存者總得繼續踏上人生的漫漫長路,但像夢魘般在其中許多人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事發當下眼前如此清楚的畫面:在那一刻他們還不知道正要大禍臨頭,但隱約已有預感,只見地上水流汩汩,而他們賴以為家,安身立命的基礎正開始分崩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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