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幾千年來,中國一路的發展顛顛簸簸,但萬變不離其宗,總有一個穩定的核心;也正是這個核心,使得中國屢次經歷分裂或被外敵侵佔,仍然能夠重振。萬古江河滾滾東流,一路波折卻也順暢,然而在匯入大海之時,卻突然間烏雲壓頂,駭浪滔天。
18世紀,中國遭逢來自西方文明的挑戰,在交鋒中一敗塗地。如此不利的狀態下,中國不得不學習西方:先是學西方的軍械,後來學西方的商業和工業技能,最後才不得不輸入西方的思想與文化價值。
由於學習西方的動力是失敗之後不得已而為之,心理狀態難以平衡,也就難以遵循正常的心態學習:嚴拒、不甘、饑不擇食、囫圇吞棗,以至於五體投地,崇拜而不省察。近200年來,中國人學習西方事物,幾乎從來不先從根本入手,從事起碼的研究。過去如此,近來又何嘗不然?將來,希望有人能從根本上釐清西方思想的淵源、脈絡,找到中西如何互相調適的途徑。幾乎200年來,中國人承認西方船堅炮利的優勢,遂以為如此建設,即足以與西方對抗。可是,中國依舊輸了。中國又覺得,西方民主政治乃是最進步的體制,然而如此主張的人士並沒有注意:柏拉圖曾經提醒世人,民主體制會被至少四種內在因素影響,轉向僭主政治而毀損民主。而且,泛科學主義學派總認為,人類的社會正如生物一樣,有一定的進化過程。那一過程,他們認為是歷史的必然。但是,很少人知道,赫胥黎對達爾文生物演化論的誤解已被人類學家指出;也很少人知道,如此理論所根據的歷史,只是西歐中古以下的數百年而已,並未充分考察人類全盤發展中各種不同的途徑及其後果。
綜合言之,200年來中國承受西潮衝擊,中國的知識人之中,有些人惶惶不知所向,也有些人覺得只有全面學習西方一途。我斗膽提出:國人似乎眼光只在學會西方長處,只是捨己從人,而忘了審察中西心態其實相當不同,未曾想到從中西不同之處自省其差異。若能再從他人之長處接合設計,當能另闢蹊徑,開拓新天地。
直到最近一兩個世代,中國才剛剛重新站起來而已。但在站起來的過程中,中國付出了多少的代價,損失了多少的時間,以及多少聰明才智之士的能力、智力?為什麼近代中國屢次失敗?是自身的原因,還是外來的原因?這些都是我們該反省的問題。
如今,很多人服膺自由與平等乃是普世價值。可是,這一人權觀念如果受到誤解,可能導致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係失衡:個人只取不予,毀損群體,導致群體萎縮;最後社會離散,個人則回到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時代。我提出這些煞風景的話頭,並非故意澆冷水,而是提醒大家:200年已經蹉跎而去,我們在揀選何所趨避時,千萬不可以一廂情願,務必冷靜評估。理想境界之外,還有各種可能夾帶出現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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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社會,近年來漸漸出現社群解體的現象。過去都市中,商會、工會及各種社會服務性社團都不再活動,各個教會也門前冷落。如今,很多人不再有公餘的活動。進入養老社區,住客之間其實很少互動:鄰居們在電梯裡,互道一聲「Hi」而已;老年人退休後,老同事間互通電話外,幾乎不再有人來往。凡此現象,這次瘟疫後顯得尤其嚴峻。加之美國強調族群平權,有些人為了避免言詞失檢犯了忌諱,乾脆不與人往來。整體言之,美國的社會正在疏離。美國出現的現象,其他國家的都市也都存在。
人間疏離的現象如此嚴重,以至於最近有些社會心理學家開始提出警告:人間已經沒有夢想,也就沒有理想。一種文化,沒有美好的願景,最終會僵化而停滯。一個人不必高尚到一切以天下為己任,然而至少可以自己有個願景:願意看見自己和子孫過如何的生活。自己努力一輩子,就是走向那個願景。假如行有餘力,也可以集合同志,討論社會群體共有的願景,大家彼此合作,以祈能夠實現如此的美好境界。這一構想,並不需要人一開始就做大思想家,也不需要「打天下」,建立一個偉大的秩序。但是,沒有如此構想,如何可以開始走第一步?至少先安自己的身,從安身再逐步走向立命,也就是自己終身的願望。這種想法,應當不是一種浮誇的空想。
人類這一群居的動物,竟淪落到孤狼般離群索居的境地,以後的人類將如何自處?我拋出這一警號,也是盼望喜好群聚的中國人,能夠思考、努力,尋找自己的理想境界,才能知道奮鬥的方向。我提出如下主張:每個人都有生存與發展的權利,社會群體在公權力的保護下,充分而又努力發展。社會給予個人發展的空間,個人將其發展成果回饋於社會的各個群體。個人發展中,參與競賽者都有公平的機會,不應有個人能力以外的因素介入。競爭中,成功者應當將其所得成果適當地回饋社會群體。
我衷心祝禱,以上的觀察,可以是解救今日人類疏離的對症良方。至少我盼望,各位在自己思索尋找的途徑,你不是要做一個領袖,也不是要建立一個「理想國」,該做到的只是明確自己的下一步該如何走、該如何選擇。這一步,不僅是會影響自己,也會影響到子女。就因為各位的理想,使他們走向理想的途徑,延續父祖輩的構想而繼續努力。
二
在最後,我願意向讀者報告,我對於近代中國一個巨大誤區的認識。面對西潮捲來的幾個浪潮——科學、民主與現代化——中國其實對這些觀念的本義,及其在各時代的差異,缺乏仔細的考校。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這些浪潮,決定了中國面對西方時自己覺得該走的方向。不必我一一指名,那些介紹西方思想的中國人士,都是出於好心,盡其全力,引進他們以為無須質疑的觀念;而那些觀念,正是使得西方從中世紀轉入近代的主要理念。他們介紹這些觀念到中國,無不希望中國在選擇自己方向時,也遵循著西方同樣的道路,挑選這些作為主要的支柱;也希望中國可以如同西方一樣,既富又強,既自由又平等。然而事實上,近代世界歷史呈現的真正面貌,卻與那些前賢們的盼望和期許,有相當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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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賽先生」(science)。中文「科學」兩個字代表的乃是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科學觀念,但其實在20世紀中期科學已經有很大的轉變。19世紀對知識的肯定性,是樂觀而有信念的:牛頓的世界是如此清晰地平衡,又如此可知地精準。但是,在科學領域之中,許多新的現象發生了。牛頓所建構的機械式的宇宙,如同時鐘一樣精準,卻被相對論與量子力學幾乎完全顛覆。緊接著,「測量者的角度問題」也被提出。還有,宇宙本身的質和能之間究竟如何轉變?對於質點與質點之間的互動,一波又一波物理學家提出新的意見。從相對論開始,又經過楊振寧、李政道對於這一課題的質疑;一直到今天,量子力學成為物理學的顯學,也成為我們理解宇宙秩序的一個重要線索——我們才知道,那些牛頓假設的質點之間的關係,相當「一廂情願」。量子與量子之間,其互動的關係非常奇特而複雜。宇宙不只有一個,宇宙的維度也不僅只是四個。量子力學的觀點又影響了生物學的研究,於是發現細胞之內還有無數的粒子,在不同形式與不同關係之內彼此互動。其互動的情況似乎有規律,又似乎不是物理學中的空間和時間可以解釋。
整體而言,21世紀的宇宙觀,和牛頓時代太不同了。那一可知與不可知之間的間隔,似乎在又似乎不在。對於生命本身的定義,也從動植物擴展到各種微小的生命體,比如病毒,而無論大小,這些生命體之間都在互相影響。面對這個世界,必須說我們越看越迷糊,不是說我們沒有能力看見,而是不斷發現其複雜的程度,使我們覺得深不見底。
「科學」兩個字,在過去是代表精準,代表幾乎毋庸置疑的可測性。所以,在前輩們講到「賽先生」時,會有如此的樂觀和覺得可依賴,但今天實際上已經換了天地。我們不再覺得「賽先生」一定能解決所有的問題,甚至於誤用「賽先生」可能導致更多的災害。例如:我們使用的熱能太多,就會導致地球過熱;我們使用肥料過於頻繁,就可能一次次傷害土壤。20世紀中葉,曾有農學家樂觀地認為可以無限制地促進生產力,今天我們不敢再有如此樂觀的預測。
再說「德先生」(democracy)。前輩們剛到美國,看見其民主政治,和中國的皇帝制度和權威結構太不一樣了。他們看見的民主,實際上和書本上描寫的當年美國開國時代的民主理想,也已經有很大的落差。再說,在美國、英國讀書的前輩們,大多數時間在課堂與圖書館,不太知道一般政治運作的真相。
「民主」口號第一次被提出,是在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是革命的三色旗幟。我們也都知道,法國大革命幾乎就像一場鬧劇:丹東處死了反對派,也被後來的反對者送上斷頭台,最終又以拿破崙皇帝登基結束。這種結果,也正是證實了古希臘柏拉圖的警告:一個民主的錯誤,會導致僭主的出現,使得本來可能維持的民主終於夭折。
美國的民主制度,也是從自由、平等觀念步步演進而來。那些開國者,吸收了清教徒在美國建立殖民地,並由成員自己管理的經驗。他們希望從公民的立場出發,使得國家政策的確立取決於多數選民的同意,建立一個老百姓自己的政權。而我們看見的實際運作是:美國開國時整個的結構,只是幾十個高階層的工商業者、銀行家、保險商、大地主、運輸業老闆等等,以他們自己的理念寫成了憲法。經過兩三代的修整,將一些顧慮不周的漏洞逐漸修改,想以法律作為矯正憲法偏差或疏漏的機會。
從開國到內戰,美國的「平等」與「自由」一直存在問題:黑奴是不是公民,能不能獲得同樣的平等和自由?婦女有沒有平等自由的權利,為什麼她們長期沒有投票權?如此種種問題困擾著美國。在執行過程中,在不同的時空和情況下,面對著法律和實際情況之間的落差,美國該如何調適?正在發生的新情況,該如何寫成條例,成為法律?這一過程,使得美國的政治運作表面上是取得大家的協議,實質上不免有許多意見在溝通之間,主要考慮彼此的私人利益。於是,看上去嚴肅的過程,背後卻躲不開利益的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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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德先生」也經常在改變性格,並不像我們前輩所理解,是可以隨手借來的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搖身一變,就成了新的人。「德先生」這件美好的大氅,並不是萬靈藥。果然,中華民國成立以後,只有很短暫的太平時期,外患和內部的分裂,讓中國沒有機會真正嘗試:中國披上這件大氅時,大氅與穿著者都需要多少修改?
到今天,美國和英國的學者們也時時在自問:我們的制度弊病何在?為何我們始終修不好,老是出錯?於是,「德先生」作為救星的夢想居然破滅,使得「普世真理」四個字很難落實。
到今天,海峽兩岸對民主、自由、科學、革命四個方面的內容,還有待更明白的理解。大陸在科學上,過於注重實用性。一直到最近20年來,才有一些年輕學者回頭反思,開始深入探討。從希臘、羅馬時期開始,到文藝復興時代,再到科學革命時代、民主革命時代、社會思想革命時代,在釐清其來龍去脈的過程中,才能看清哪些是屬演化過程的,哪些是虛有其表的,哪些是有時代和地區性的制約。
我自己的學習,一輩子帶領我思考和追溯中國歷史的發展過程,也思考世界近現代發展時,哪些問題終究是躲不開。總而言之,任何書面上討論的理想,不能僅僅從表面上的陳述尋找它的真相。我們必須不斷地思考、檢驗,才能看出當前的問題究竟在哪裡,書本上的理論和現實之間的落差有多少。單單就眼前發生的現象,從書本上找標準答案,最後終於會發生方枘圓鑿的窘局。
至於社會主義,我們也得追溯到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時代。這一理想,其基礎是認為人類社會正如生物學上的演化,有一定而可測的方向:一個階段到下一個階段是歷史命定的,而且一定是進步的。我十幾歲時,看見前輩們鼓吹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制度,甚至於孫中山先生提出三民主義,都是抱持如此理想給我們承諾。如今看來,19世紀提出的演化論或者進化論,禁不起現代學術工作的考驗。今天的民族學和社會學調查結果顯示,任何社會和群體都是不斷在變化的,但這些變化並沒有一定的規律,可以作為我們預測的導向。「進化」一詞由日文轉譯,這個「進」字,其實產生了更多的誤解。
當然,我們盼望任何社會都能夠越來越走向合理,更公平地分配,對人的拘束更少,而且排除帝王、貴族的專權。在20世紀中期,西歐和北歐的許多國家不再從現代化的教條立場改組社會,所採取的方法是福利社會,點點滴滴逐步對正在執行的制度時時修改,以符合公民共享福祉的可能性。一些社會福利國家,以英、德為例,是以國家作為實踐理想的場合。而在北歐,每一個社區是社會福利的共同體,在社區之內,大家共享資源、分擔責任。由於社區人數不多,他們也可以根據實際需要,隨時修正權利與責任之間的調配。這種社會福利國家,不是根據教條,也不是根據歷史發展的使命,乃是根據實際的情況,努力組織一個人人參與、權利和義務相對應的公平社會。
三
對於正在劇變的世界,我不能無動於衷:今天我們身處的世界,乃是近500年來演變的結果:因為那個過去的時段,正是西方基督教文明發揚蹈厲、籠罩世界的時候。到今天,這個西方基督教文明獨擅勝場的時代,其動力卻在變質,居然從想像中要建設一個以上帝恩賜個人福祉為主題的世界,轉變為「強凌弱、富欺貧」的境地;而且,這種獨擅勝場的局面,福山他們居然認為是「歷史的終結」。為此,他們盡了一切努力,鼓吹要預防其他文化體系的崛起,以免自己的霸權被終止。我深深的體會是:福山等人所主張的,並不是個「大同世界」的情境。中國文化中的「大同世界」,是個人為全體,全體也為個人。在個人到群體的每個階段,都有相對應的責任,也有相對應的義務。而群體的存在,則是提供個人無法獨立完成的工作,有群策群力的動力,可以共同走向成功。
如果以《禮運‧大同篇》的陳述作為上述鄙見的依據,每個個人的抱負,應當是「修己以安人」。「安人」的過程,從近到遠,逐步擴大,最後達到「安百姓」,也就是安頓所有的人類。在這「大同世界」沒有實現以前的「小康世界」,至少要做到人人有工作,使得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貨暢其流。如此的世界,確實並不容易實現,因為500年來,基督教思想中神與個人的單線關係,已經將各級的群體置於次要。這一形勢,加上對達爾文演化論觀念的誤解,以為「強凌弱、富欺貧」是演化的常態,於是,強者、富者就有理由藐視與抹殺世界上窮而無告的地方和人民。
我對於中國未來的方向,有一個夢想:中國走向太平,其中的國民大多數生活在一個個的小社區,比如說5千到1萬人的社區,社區中的住戶彼此幾乎都認識。如此社區,真正投票選舉管理社區的人員,只要不超越社區的資源和能力,也不超越國家共同的制度,社區居民如何分擔責任等等大小事項,都可以自己決定。這樣的中國,將是符合中國理想中的「大同世界」。這個世界中有許多鄰里鄉黨,而總的合起來,則是大家共同和平居住在國家共同體之內。
我也希望,中國在世界上不稱霸、不稱王。今天的世界上,從法國大革命以來,法國、英國、美國一家轉一家地成為霸主;向他們挑戰的德國、俄國、日本,又一家轉一家地敗下陣去。在這爭霸的程序之中,至少有兩次世界大戰令大半個地球的人民捲入戰禍,流離失所,傷亡遍野。勝利的國家繼續維持霸權,以種種手段壓制新的挑戰者。挑戰者與原來的霸主都以種種美好的口號,自認為是處於正義的一方。可是那些倒在戰地的孩子,死於殘破的城市與鄉村的一般老百姓,卻是爭霸之中真正的犧牲者。誰無父母?誰無子女?誰願意看見一個個可貴的生命為了霸主中若干「大人物」,都化為戰火中的灰燼?
我願意看見,中國以世界上大國之一自居,對內使同胞們安居樂業,對外是一個力量,自己不稱霸;也大聲地呼籲:誰也不許稱霸,面對任何霸主,全世界共討之。
我已年邁,在老年時仰望青天,許下心願:天地之間應該有如此的中國,中國應該有如此的社區。希望《禮運‧大同篇》那個「大同世界」的夢想,早日在中國落實: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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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倬雲,著名歷史學家,匹茲堡大學歷史系榮休講座教授,台灣中研院院士,2024年獲第六屆「唐獎」漢學獎。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經緯華夏(繁體增訂版)》(香港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