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元教授目前在國立中央大學客家語文暨社會科學學系兼任,但其最為社會所知的角色,應是擔任公民監督國會聯盟(簡稱公督盟)理事長。公督盟以一介社團之力,從事立法委員的評鑑工作,以為社會大眾參考,其志向遠大,而工作又頗艱難。公督盟能有今日的成就與知名度,歷任理事長包括曾建元教授在內功不可沒。
除了公民參與之外,曾建元教授在學術的發展亦有一定成績。他早年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班,論文題目《一九九零年代臺灣憲政改革之研究--民族主義與民主轉型的觀點》,把民族主義因素納入民主化過程的分析,對於臺灣民主化的研究有他個人的觀察與評價。
本書《客家就是我家》有相當一部分來自於曾教授過去所發表的論文,然而本書跨越不同學術領域,並不是焦點集中、結構井然的著作,比較像是個人生命經驗的回顧、以及近期學術成果的總成。
上冊第一篇收錄的〈客家曾氏的形成:以曾氏族譜為中心的考察〉屬於姓氏史或氏族史;〈從粵東客家到臺灣客家:一個蕉嶺曾氏的家族史〉、〈清代曾亮寅家族在桃園新竹地區的事蹟〉兩篇屬於家族史;〈島內流亡紀事:曾群芳等案訪談紀錄〉、〈曾建元先生訪問紀錄〉是作者本身的口述訪談紀錄,但實際上的內容主要是作者對父親曾群芳生命史的探討以及相關人物、事件的追查。對父親涉及的二二八事件學委案,以及白色恐怖的臺灣省工委翁木案的來龍去脈、參與人物的行動,以及父親所扮演的角色都有很細緻的考究。
上冊的第二篇是作者對於客家族群史的相關著作,輯有〈書評丘昌泰,《臺灣客家》〉、〈臺灣各大學客家研究中心的現況和趨勢〉、〈乙未到辛亥:丘逢甲的憲政思想與建國事功〉、〈《苗栗縣志》史觀之重建與地方歷史文化觀光資源之發掘:以苗栗縣客家與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為中心〉、〈再探客家「義民中學案」〉、〈戰後外省客家人在臺北〉、“Transitional Justice and the Hakka Society in Taiwan”等論文、書評。這些著作雖以客家為中心,實際內容相當多元,包含研究概況、人物史、歷史書寫、白色恐怖、轉型正義、移民史等議題,可見曾教授個人關懷、與研究職志之所在。
我在國立政治大學政治研究所讀博士班(1981-87)的時候,受到東吳大學政治系系主任郭仁孚教授的照顧,就有機會到東吳政治系擔任專任講師(1984-87,1988升副教授,然後去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又由於當時我具有政大三民主義研究所的碩士學位,所以(課歸系的關係)教了幾個外系、包括法律系的《國父思想》,認識曾建元就是這個因緣。我當時是把《國父思想》當作近代中國政治思想史來教,認真準備、認真授課,而東吳法律系的這一班同學很認真上課(學生的眼神是最有效的測試),以致每一堂課我都是以「如臨大敵」的態度面對。學期結束的時候我會挑選班上較優同學的筆記出來,一方面表揚、一方面影印留作紀念。由於我當時已結婚、在士林芝山岩附近租了房子,有一次就邀了幾位政治系、法律系的同學來我們家吃飯,菜單主要是我太太拿手的「菜肉餛飩配香菇雞湯」。曾建元就是當時的「食客」。
我個人願為本書寫序,除了建元曾經是我在東吳大學專任教職時期的學生以外,我也是客家女婿——岳父是來自苗栗公館的客家人。猶記得1977年我還在政大碩士班的時候,許信良參選桃園縣長捲起旋風,我曾經自己搭火車去中壢聽許演講,那時已因女友(現在的內人)調教略懂客家話,所以就像那兩年聽過的康寧祥(用我的母語)演講一樣,深受震撼。後來在知識的探索上,注意到1964年參與反抗中國國民黨的臺灣人民自救宣言事件中有客家人魏廷朝,甚至1895年抗日的乙未之戰,有吳湯興等客家前輩奮鬥犧牲的生動故事,都是迄今為止我在大學教授「臺灣政治史」的必備教材。我擔任國史館館長以後,每週四下午的通俗演講常邀請研究客家、研究原住民的學者專家來演講;我也曾率館內同仁「大隊人馬」前往苗栗銅鑼,參觀客家委員會設立的客家文化發展中心「臺灣客家文化館」,印象深刻的是該館內容相當呈現了當今客家研究的成果,可以匡正一般人過去對客家的錯誤認知。曾建元這本新書放眼「世界客家」,我的感覺就是與該館的展覽調性互相呼應。
我比較想多說幾句的是,曾建元追索父親曾群芳涉入戰後臺灣白色恐怖的經過。曾群芳是1947年6月也就是二二八事件之後不久,由鄭文峰帶他加入共黨,鄭文峰是由陳炳基領導,他們都隸屬於中國共產黨臺灣省工作委員會學生工作委員會。曾群芳自始便參加了《光明報》的編輯製作,他們是要宣傳解放軍勝利的消息,用各種方式讓臺灣人知道,而地下黨普遍傳達的指示是要保護公共設施、避免破壞,以便「解放」以後臺灣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復原。1950年省工委書記蔡孝乾被捕以後,當局開始「空襲」(大逮捕之意),曾群芳也開始了他的全省大逃亡,1951年才聽勸出來向國防部保密局投案,後又在林頂立要求修改三次的自白書提出以後,才得以辦理自新、逃過死劫。曾建元對父親的這些過去原本不知不識,是在1989-90年也就是考上碩士班之後才開始好奇、詢問,包括1998年8月準備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有機會去中國北京,在父親的叮囑之下見到陳炳基和高懷國等前輩。要之,探索父親和他的同志們的那一段過去,成了曾建元的重大生命課題。納入本書的訪問紀錄雖然不大符合口述歷史的規矩,因為參雜很多自己的閱讀與訪談筆記,但作者急著訴說,可以理解。我們可以看到1947年反抗高潮的時候,曾群芳參加了學生軍第一大隊,另外還有第二、第三、(以及工人參加的)第四大隊,「如果起義成功的話,會由郭琇琮擔任市長,而最終則圍攻行政長官公署。」這是沒有註腳的敘述、僅能供作參考。不過關於烏來的泰雅族部隊為何沒有下山,作者似乎是根據第一大隊隊長陳炳基的敘述,後者認為是因為學生軍沒有提供出征儀式所需殺豬祭天的費用,等到陳炳基瞭解狀況、要送錢過去給泰雅族頭目的時候,學生多已四散了。
個人認為本書最精采的部分,是在曾建元訪問紀錄(實是談論乃父曾群芳和他的同志們)的最後,引述(林傳凱轉述的)徐懋德的話說,二二八之後那些反抗的學生們之所以投向共產黨,是因為那是當時他們所能找到的僅有的政治資源,而不是因為他們真有紅色的思想,「他們是灰色的、顏色是駁雜的。」至於曾群芳,雖然符合《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的補償規定,但他不會申請,因為臺灣人並沒有欠他,若要賠償也應該從國民黨和濫權枉法的官員個人財產來賠。作者也觀察到,他父親那一個(戰後臺灣青年)革命世代,想法因為牆裡牆外發生了分歧,牆裡的期望統一、解放臺灣,牆外的已演化為維持現狀派或臺灣獨立派,「我父親認為臺灣人的前途,臺灣人自己要去掌握,不要再祈求外來者來解放我們自己。」
最後附帶一提,本人向讀者推薦本書,著重於作者的生命經驗與乃父代表的時代精神,並不是同意或背書所有的歷史敘述,例如書中談到介紹李登輝加入共產黨的,作者說是經濟系學生葉城松,此事李登輝在2002-2004年接受時任國史館館長張炎憲訪問時已經澄清過,若是寫學術論文是應該參照才對。
總而言之,本書可說是曾建元教授多年來自我追尋的軌跡。他從父親的生命史、家族史、姓氏史或氏族史,談到臺灣客家族群史乃至於世界客家史,本書是一連串以個人生命以及客家為中心軸線所展開的關懷紀錄。梁啟超曾說:「國也者,積民而成」。國如此,國史亦是如此。在臺灣這塊土地上兩千四百萬民眾的生命史、家族史、族群史,共同積累而成國史。客家人口在臺灣佔比不到五分之一,雖然算是少數族群,但反抗外來政權、建設臺灣與豐富臺灣文化,參與締造了命運共同體,當然是臺灣這塊土地的主人。本書雖然追溯臺灣客家的歷史,必須涵蓋中國原鄉,卻並非意圖強化與中國的連結,而是在臺灣主體性的前提下,從自身出發,將目光逐步延伸以至放眼世界,提供了臺灣歷史深具多元性與包容性的又一例證。以上為個人粗略感想,草草而就,謹以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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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國史館館長。本文選自《客家就是我家》(曾建元著)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