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1月朋友邀我參加西雅圖俄羅斯( Russia )俱樂部的慶祝俄羅斯新年活動;那是很特別、很歷史的宴會。
當日宴會在大廳一個長型餐桌上所擺放的佳餚,全是俄羅斯傳統新年節菜,如前菜奥利维耶沙拉(俄語:салат Оливье, salat Olivie)、伏特加酒、及象徵財富的黑紅魚子醬、黑麵包和橘子等。賓客們希望給為俄羅斯人帶心希望,祈福明年將是平安喜樂的一年。
穿搭平常的男士們舉著裝滿伏特加酒的酒杯,和舉著裝葡萄酒和香檳酒的女人 ,杯觥交錯、談笑風生;當日賓客除了我之外,幾乎是清一色的猶太裔俄羅斯人、烏克蘭人。
猶太朋友說「他們和白俄羅斯人都是起源於同一祖先,有共同的斯拉夫人語言和歷史。」因此新年聚會洋溢著很俄羅斯的氛圍。
對俄羅斯人而言,新年假期遠比聖誕節重要,記得猶太朋友Mike曾對我說,「俄羅斯人很在意準備過新年的心情,他們相信以“喜樂”迎接新年,那新的一年將必是喜樂。」
慶祝新年活動除了聚餐,還有傳統的歌舞表演餘興節目及歡迎剛自俄羅斯移民西雅圖的朋友。
前左烏克蘭裔舞蹈家後左二作者王育梅 ,右一俄羅斯朋友Alexander 。1992年攝於西雅圖俄羅斯新年聚會 (王育梅提供)
當晚最受人矚目的是一對剛從挪威來到西雅圖的藝術家夫婦Elena Bolotskikh和 Alexander Milkhailenko 及他們抱在懷裡的一歲半的女兒Maria。
擁有莫斯科國立大學藝術碩士、莫斯科藝術紡織學院藝術教育博士學位的Elena,和出生在西伯利亞的先生Alexander ,是莫斯科藝術家、在莫斯科擁有屬於藝術家的工作室。
經由Mike介紹,Elena驚奇地對我說,「妳父親出生在中國北方?妳生長在台灣?妳父親是跟隨蔣介石到台灣?」
她接著說:「Rusia 是特殊的民族,是許多不同民族的大熔爐,包括蒙古和中國北方,因此我們古老的俄羅斯文化,蘊藏深厚的東西方文明歷史。我喜歡中國的『陰陽結合』說,一陽一陰是『道』」若能順大道之自然,天下則陰陽和諧繁榮太平。」
幾次訪談中,Elena提到俄羅斯文化既有歐洲特點,也有東方特色;它既有歐洲價值觀,也有東方人的感情色彩。
成長背景、母語不同的我們因「藝術無國界」,而惺惺相惜,相約一起參加西雅圖周末的工藝展,共租一個攤位、彼此照應。
我們一起參加西雅圖工藝展時,Elena送我一件她在莫斯科的專屬工作室完成的油畫《Head of Animal 》。該畫的頭部是冷調的黑色,周圍稍加白色金色色調。另一幅畫《哭泣的天使》是咖啡色為主色、但有雙吸晴的眼睛。
《Head of Animal 》1990年 Elena Bolotskikh
這兩幅畫讓我聯想到Elena那位沉默寡言的先生及朋友一臉莊嚴肅穆,憂鬱凝重的樣子。在俄羅斯朋友聚會中,常見幾位留著鬍子的男性,即使笑也都帶點憂鬱的眼神,縱使來到自由民主的美國,但是他們總是帶點不安。俄羅斯詩人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的詩句,似乎依然圍攏已經入美國籍的俄羅斯朋友。
Elena說:「送妳的兩件畫作都是1990年在莫斯科工作室的作品,當時身處共產主義社會,經歷極為深重的苦難,當時畫作的色調很暗,我在偏暗的畫作裡的某些區域加了點白金色,那絲絲亮光是我內心深處生命的圖標,通過抽象意境將我的精神與夢想呈現,就像是一個醒目的符號 。」 她藉由抽象繪畫作品間接的傳達自我的感情及思想。
《哭泣的天使》Elena Bolotskikh 1990年畫作
1952年出生的Elena又說「我的曾祖父是俄羅斯有名的聖像畫家。深受家庭藝術氛圍的影響,身為俄羅斯人的我,不管置身何處,我的藝術之根是深植於俄羅斯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裡。」
但是她不可否認在藝術根源和她之間,有一個巨大的鴻溝。雖然她嘗試用藝術,在古老文化和當代文化之間架起一座跨越深淵的橋樑,讓過去蘇聯極權獨裁所造成的悲劇歷史事件能夠得到平衡。試圖以抽象畫作讓 20 世紀的人們能夠理解俄羅斯古老豐富神秘文化,但是面對極權主義的國家,她顯得無力又無奈。
有點東方味的俄羅斯藝術家
中俄羅斯藝術家Elena Bolotskikh與她的先生Alexander Milkhailenko 1992年攝於西雅圖(王育梅提供)
身材挑高的Elena皮膚白皙、並擁有一雙會笑的眼睛,說話聲音溫柔。她的先生Alexander有黝黑濃密的頭髮和落腮鬍,始終是安靜出現在眾人面前,有時會覺得他就像Elena所畫的聖像畫裡的人物;有思想與聰明才智。
Elena告訴我,與Alexander由認識而結婚是一個奇妙的緣分,喜歡中國哲學的她說「在這之前,我曾有過一次不幸的婚姻, 前夫是位工程師,但不是好丈夫。當時所處的生活環境是沒有選擇『自由』的權利,雖然我被讚譽是有藝術天分的畫家,但我卻像中國和俄羅斯典型的傳統婦女,以寬容和忍耐維繫不快樂的婚姻。我試著將精力放到繪畫上,繪畫是我的生命但是我也擁有藝術家的孤獨。」
雖然是博士又是藝術家,但她就像一般傳統的俄羅斯女人,面對選擇婚姻伴侶的條件,她注重男人的道德和健康,如誠實善良,以及身心靈的健康。
Elena 在那段痛苦歲月,除了繪畫並在大學藝術學院擔任兼任教授。喜歡孩子的她大概因工作忙碌而不幸又再流產,雙方的心情都陷入低潮。
她形容與前夫為七年的婚姻畫上句號,流產只是一個導火線。她說「俄羅斯人吃飯時,一定有酒,他們喜歡喝酒卻不喜歡灌酒,但是他們會把自己灌醉。」
工程師前夫有日喝得醉醺醺,與她產生口角,平時溫柔的她面對語言暴力的婚姻伴侶,她感受到暴風來襲,猶如發生大地震的恐懼,她想出走找個安身立命的庇護所。
從小渴慕像自己的母親一樣做名善良溫柔的天使,追求自由的她,也知道保有俄羅斯女性的傳統美德的重要;如愛丈夫、疼孩子、照顧家庭。但是面對七年婚姻裡的爭爭吵吵及流產事件,她決定選擇出走。
家人與好友勸她冷靜思考現實問題,但是她說「雖然未來走的是條艱辛的路程,但當我認為所選之路是正確,我會堅持到底,我的這股力量來自內心可貴的靈魂。」
Alexander和Elena都喜歡看書,而且像俄羅斯文青喜歡買書、收藏書籍;甚至兩人都喜歡東方藝術史。Elena說:「我的父親也是肖像畫家,母親是傳統的俄羅斯婦女。除了照顧先生和孩子的生活起居,就是看書,受母親的影響,我喜歡讀古典小說;包括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戰爭與和平》。」
Elena談到托爾斯泰時滿臉洋溢著笑容,因為他們夫妻是這位俄國名文學家、哲學家、政治思想家的鐵粉。擁有藝術教育博士學位的Elena對托爾斯泰的教育改革和基督信仰深感敬佩。
她引用俄國作家、劇作家、政治活動家高爾基(Maxim Gorky)一句話「不認識托爾斯泰的人,就不認識俄羅斯。」簡單闡述卻讓我感受到俄羅斯文學、藝術、音樂的魅力。
認識一年之後,1989年這兩位藝術風格差異的藝術家,因共同追求“藝術自由”、作品發自內心深處純淨的靈魂而在教堂舉行肅穆的婚禮。」
Elena說:「如果說“俄羅斯的強盛仰賴西伯利亞“,我和Alexander在藝術的成就是,沒有誰仰賴誰、而是彼此依賴與相助互補。日常生活上是兩人分擔所有的家務事,一起關心我們的小瑪麗亞。我們的結合像是生活背景個性有差異的兩個不同民族,但就像中國的“陰陽結合”說,“夫妻陰陽和合就明,也能天長地久。」
蘇聯八月政變
1991年發生蘇聯八一九事件(俄語Августовский путч),又稱八月政變,(8月19日至8月21日)最後是政變未遂。
當時Elena仍住在莫斯科,她目睹國家因一些保守派政治家和一部分軍人企圖推翻戈爾巴喬夫( Mikhail Gorbachev)未遂,而陷入一場災難;分裂、經濟崩潰、社會道德淪喪氛圍。
Elena回憶當時的「八月政變」說:「政變領導人大多數是蘇聯共產黨內強硬派成員,包括蘇聯的副總統、總理、國防部長、內政部長、國安局等等。幸虧當時人民是捍衛我們總書記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還有一些不願服從政變領袖的軍官,最後在關鍵時刻選擇與人民站在一起,用智慧避開一場可能引爆的血腥內戰。」未遂政變在短短三天內瓦解,戈爾巴喬夫恢復權力。
有人認為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計劃太激進,某些計畫造成內部矛盾;有些正在進行的新聯盟條約,因中央權力分散給各加盟共和國政府,加速蘇聯解體引起很多人的不安。
Elena發現時任蘇聯加盟共和國總統的鮑里斯‧葉爾欽在政變結束三天后簽署總統令,宣布蘇聯共產黨解散,但是政變之後,除了造成嚴重的經濟和政治危機外,對藝術家也有嚴苛要求,規定是藝術家聯盟的成員才能以藝術家的身份生存。 如果不是會員,就不是正式的藝術家。 不能租用工作室空間,買不到藝術用品,可能會因沒有工作而被拘捕。
八月政變那年,他們的小天使瑪麗亞剛好滿周歲,而挪威薩爾普斯堡文化博物館(Cultural Museum Sarpsborg ),和西雅圖Frye Museum等幾家畫廊、分別為他們舉辦畫展。
他們周圍一些藝術家朋友分別遠離俄羅斯投奔美國,在紐約、舊金山等地繼續創作及發揚蘇聯的「Sots art」精神。
1991年12月25日全世界通過電視轉播,看到克里姆林宮旗桿上蘇聯鐮刀斧頭國旗,換成俄羅斯的三色旗,宣告世界成立最早,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共產主義國家已成為歷史;Elena和Alexander及小瑪麗亞已經在西雅圖定居,並展開新的生活。
西雅圖的新生
Alexander Milkhailenko 1992年參加西雅圖的個人藝術展
1992 年的新年後,Elena幾乎每個月至少有兩次的大大小小藝術展,華盛頓州各地畫廊也分別為他們舉辦聯合展或個人展。Elena說Alexander到了美國之後,還是一樣的喜歡安靜,水彩畫的人和動物走抽象路線;呈現純淨般的心靈。
Alexander Milkhailenko 畫作
在八月政變之前,Elena與Alexander都不喜歡俄羅斯政府的紅色宣傳畫,她說「我們都喜歡自由,藝術作品想以“自由”為主題。但是被稱為年輕的藝術家的我,如果繼堅持己見,將不會被藝術家工會接納。 因為他們認為畫家應該畫漁民、鋼鐵工人和農民之類的人物,所以Alexander轉向做陶瓷,我因在莫斯科藝術紡織學院修了與紡織有關的課程,也涉獵中國手工編織與針織史,所以我有時會做一些手工編織毛毯等;甚至參考中國國畫。」
她從繪畫轉向了被認為是裝飾藝術的掛毯,超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限制框架,面對官政府監視她有充分的理由表達自己是名工藝家。
在當時創作受到政治因素影響的環境,中國國畫意境讓她思想趨向簡單,學習一切簡化。
1992 年5月華盛頓州的瓦雄島(Vashon Island )Blue Heron Center 為她與另外一位知名女畫家策畫《兩位女藝術家,兩種文化,一顆心 》聯展。
在當日開幕酒會上, Elena的聖像畫、肖像畫吸引不少觀眾。酒會結束後,Alexander幫忙看顧小瑪麗亞,她帶我觀賞她的新作品,她說「1991年政變後做了幾件天使與宗教的畫作,兩隻紋理豐富的金色翅膀的紅袍天使,手中握有一把利劍,題為“帶劍的天使”,紅袍天使的紅袍是鮮血般顏色。“天使與圍牆” 的牆壁與天使,是紅黑色搭配的色調,《宗教聖像畫》來自聖經創世紀和啟示錄;遺憾的是當時不能在俄羅斯公開展示。」
《帶劍的天使》和《天使與圍牆》,Elena Bolotskikh反映當時政變中的領袖或政客「口中流出來的話語猶如“一把兩刃的利劍“。
「每件聖像畫都是在純淨的美中,包括神聖的美、天堂的美、孩子的笑聲和宇宙之間所有美麗的生命與事物。」有基督信仰的Ellan 向觀賞者描述她的聖像畫。
Ellan 到了西雅圖後,繪畫作品比過去亮麗,多了生命力量。 西雅圖一位藝術評論人說,Ellan 的繪畫相當國際化,喜歡她作品的人不僅僅是俄羅斯、美國、歐洲,甚至還有中國。她的畫有生動的語言和音樂,呈現快樂的自由。
「聖像畫的人物頭部被金色光暈圍繞,隱喻人享有神聖光芒所帶來的智慧,同時顯示我們與上帝之間的親密關係,也表達我對真理的追求與夢想。我想以原始色彩呈現存在的歷史…,也是人在絕望苦痛中企盼“天使拯救我們的民主。」
每次接受媒體訪問時,她都說:「我試圖找到讓 現代人能夠理解俄羅斯的古老文化的符號 ,因為我是俄羅斯人。」
我曾問她,「作為一位女性藝術家,在日常生活裡有沒有什麼讓你感動的事?」她回說,「 每天我都是一個藝術家,每天都有一些觸動我的事物。」
無法忘懷俄羅斯迷人的獨特文化
1994年我搬遷至雷諾一個小鎮Carson City ,Elena與她先生到我住處拜訪,順便想到太浩湖 ( Lake Tahoe )一遊。
面對被馬克吐溫形容有「天使般空氣」太浩湖,Elena和Alexander像三歲的小瑪麗亞,笑聲與蹦跳不止。最後她說:「我想起我的家鄉–莫斯科」然後她輕哼起俄羅斯人愛唱的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分手時,Elena低聲地對我說,「自從1991年12月25日克里姆林宮旗桿上蘇聯鐮刀斧頭國旗,換成俄羅斯的三色旗,我們即萌生回家的念頭。近三年了,想回俄羅斯的念頭未變,畢竟那是我生長的地方。雖然我們還是不相信共產主義瓦解後的俄羅斯,但是我們無法忘懷俄羅斯迷人的獨特文化。」
另外一個主因是,看似沉默的藝術家Alexander其實很重視友情,他懷念在西伯利亞和莫斯科的老朋友。來到美國三年多,不但很依賴Ellan也愈來愈沉默。
戰雲密佈世界的俄烏之戰不知何時停止,我像隻鴕鳥般緬懷1992年在西雅圖認識的俄羅斯、烏克蘭等朋友,也想起西方人評論俄羅斯時,引用丘吉爾的一句話:「想要解俄羅斯這個“謎”還真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