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中的大反派,自然是戰後「逼害」奧本海默那場聽證會的主要策劃人,時任美國原子能委員會主席的史特勞斯( Lewis Strauss )。他是美國右翼路線的代表人物,和奧本海默的左翼立場形成鮮明對比:前者主張美國必須強化核威懾,進一步發展軍備,視蘇聯為納粹德國那樣的美國敵人,相信要有足以令蘇聯屈服的實力,才可以達致長久和平。後者則認為二戰已經是人類大悲劇,戰後必須避免軍備競賽升溫,所以美國必須與蘇聯保持溝通渠道和一定互信,避免各走極端,人類才有和平的希望。
然而在黑白分明的臉譜背後,導演其實也有一定留白,去讓人反思史特勞斯雖然人格明顯有一定問題、奧本海默確是美國戰勝二戰的大功臣,但史特勞斯的主張是否全然不合理、他是否毫無代表性,卻依然值得商榷。
史特勞斯今天不算家傳戶曉( household name )的人物,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他也是美國一個風雲人物,起碼他曾經登上《時代雜誌》封面兩次,對華府最高層也有直接接觸的能力和影響力。至於電影為甚麼對他在華盛頓有「深層政府」( deep state ) 的影響力都只是以暗場交代,而且有意無意間淡化了他的猶太人領袖身份,其實這一部份,也相當精彩。
是的,史特勞斯和奧本海默一樣是猶太人,同樣對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深惡痛絕。然而相較下,奧本海默屬於猶太人的上層階級出身。白手興家的是他父親,家中甚至有梵谷和畢加索的藏品可以突顯出他家境富裕,因此才可以負擔哈佛大學的學費,進行被視為「沒有實用價值」、只有社會賢達才能進行的「離地物理研究」。相反史特勞斯家族移居美國已經超過一世紀,他出生時已經家道中落,自己要靠巡迴各地賣鞋為生,最終為了賺錢糊口,只能以業餘方式,追求他對物理學的興趣,成為一個「民間學者」。後來史特勞斯成功白手興家,成為猶太富豪,與白宮和洛克菲勒等大家族都有了業務往來和直線聯繫,才重新在猶太人圈子佔有一席位。
說到二人的猶太人身分( identity ),也有很微妙( subtle ) 的比較。
奧本海默曾捐錢拯救在德國的猶太人,這是無庸置疑的善舉,但這類善舉史特勞斯也有,而且對猶太人這個群體,幾乎肯定付出得更多。史特勞斯曾經多次遊說美國政府改變移民政策,為猶太人提供移民避風港,而不是只接收愛因斯坦這類頂尖的猶太人精英;他統籌過援助猶太人的計劃,這範疇的工作頗為利他、無私,可以說拯救了不少人;他亦長期活躍於大小美國猶太人組織之間,包括在他下台後,也從一而終地奉獻。然而史特勞斯卻不是猶太復國主義者,並沒有想去以色列謀求一官半職,而是專注於繼續在以色列框架外,鞏固全球離散猶太人的網絡。和愛因斯坦聯名建議羅斯福總統研發原子彈的猶太物理學家利奥·西拉德( Leo Szilard )也有在電影出場,後來對使用核武持反對意見,然而電影沒有交代的是他主要的金主,正是支持擴大核武用途的史特勞斯。
在身分認同的角度上,史特勞斯除了是美國人,身為猶太人的身分( identity )也很強大,甚至更強,可能因為史特勞斯「首先是猶太人」。至於奧本海默,除了是美國人,首先卻是一個左翼國際主義者、疑似共產主義者,相信世界大同、人人有責,然後才輪到是猶太人。這幾個身份之間,如果出現衝突,哪個更重要,就有層級的差別。結果兩者 「身分」的差異,令雙方都很難覺得對方是同路人,史特勞斯曾批評奧本海默對猶太人不夠盡心盡力,奧本海默則看不起史特勞斯這種美國官僚視野太狹隘,不夠自己對人類未來這類大題目天天掛在口邊那麼宏觀、那麼大愛。
《奧本海默》劇情講述了美國理論物理學家羅伯特·歐本海默參與研製原子彈的過程。(圖/取自IMDb官網)
奧本海默的對頭與「深層政府」( deep state ):史特勞斯影響力從何而來?
談及奧本海默的對頭人、大反派美國原子能協會主席史特勞斯,他的部份影響力,自然是和他的猶太人領袖身份有關。然而我們經常習慣神化猶太人在美國的影響力,其實在五十年代,美國並非對以色列一邊倒支持,而是在以巴衝突之中相對中立的,對以色列提供武器也要通過走私渠道。史特勞斯的猶太聯繫,甚至令他在戰時成為聯邦調查局( FBI )的調查對象。他在政壇的影響力,還有很多其他憑藉,我們必須了解這些潛規則,才知道奧本海默得罪了哪些既得利益集團。
史特勞斯初踏入社會時,曾協助後來成為美國總統的胡佛( Herbert Hoover ,並非 FBI 局長那位胡佛),進行對戰後歐洲的人道援助,那是一段「偉光正」(中共口號,即「偉大、光明、正確」的意思)的經歷,二人也建立了終生的友誼。胡佛曾經住在中國天津經商,懂中文,相信也帶給了史特勞斯一些獨特的人脈網絡。當時美國共和黨對華政策深受路易斯( Henry Luce )影響,他也是一位傳奇人物,在山東出生,後來成為支持國民黨的大金主,以創辦《時代雜誌》、《生活雜誌》等成為極具影響力的風雲人物。正如史特勞斯在電影輕描淡寫一句談及,「 Henry Luce 是我的朋友」,所以《時代雜誌》 才會對他吹奏,配合他的暗謀( agenda )構陷奧本海默。用特朗普今天的術語來形容,這根本就是一個「deep state」。
此外,史特勞斯曾經加入美國海軍,得到軍人出身的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好感,同時亦得到軍工集團支持。須知道美國原子能協會的前身,正是奧本海默領導的那個曼哈頓計劃,計劃負責人是軍官,編制屬於軍隊,雖然戰後要把這個重要的戰略編制交還給文人政府統籌,但由於內裏涉及非常龐大的利益,人選如果不受軍方認同,則寸步難行。史特勞斯大力贊成推動氫彈研究,固然有冷戰的意識形態背景,但同時也涉及軍工集團的資源和地位。奧本海默反對氫彈計劃,就會成為這個集團的眼中釘,史特勞斯不過是其中的代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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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艾森豪威爾明顯是這個集團的成員,但諷刺的是,他離任時發表了著名的警告,指一個「三位一體」、影響政府施政的「軍事工業集團」( 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 )正在操控美國。史特勞斯自己的國會聽證會,就是針對艾森豪威爾對他的商務部長任命,當時已經是 1959 年,即是他離任前最後一年,任命是因為史特勞斯任滿原子能委員會主席,艾森豪威爾希望投桃報李。如果任命獲得通過,這就是順理成章為集團處理商業利益的內閣職位,史特勞斯自然也會支持共和黨的尼克遜競選總統,如果後者在 1960 年當選,史特勞斯的部長職位也可能順利過渡。最後尼克遜被當時極度年輕的甘迺迪爆冷擊敗,而甘迺迪嶄露頭角的一次,正是反對史特勞斯的任命,可見一切都是佛家所說的「因果」。史特勞斯對這個集團倒是從一而終, 1964 年繼續出錢出力,支持走極右路線的共和黨候選人高華德參選總統,最終高華德以史上其中一個最懸殊比數落敗。
另一方面,由於史特老師「設局陷害」奧本海默,容易令人覺得他是美國情報機關的人,與及麥卡錫時代獵巫的重要加害人。但其實如前述,美國 FBI 局長胡佛( Edgar Hoover,不是剛才談及那位共和黨總統)對史特勞斯也有懷疑,對他大力捐助猶太人組織感到不安,因而阻止了他加入戰時的情報機關。史特勞斯固然是大右派,但除了指控奧本海默親共,卻又沒有其他太多類似獵巫式的「極端行為」有記載。能夠動員一代權臣胡佛參與對奧本海默的政治逼害的,不可能單憑史特勞斯,這個關鍵問題在電影被問及很多次,答案卻只能以暗場交代。
說了那麼多,還是要回到「史特勞斯 Vs 奧本海默」的核心問題:奧本海默的左傾思想、和與共產黨的間接聯繫,會否影響他在發展美國核武的專業判斷?如果答案屬實,無論人家有沒有陰謀,這件事都會發生,那我們應該怎樣客觀研判這個關鍵問題?
國安角度,如何研判奧本海默極左思想的風險?
美國原子能協會主席史特勞斯與及奧本海默的糾紛,除了代表各自背後的板塊利益,以及以私人恩怨外貌呈現以外,涉及公眾利益的重點,就是一個有左傾、甚至極左思想、與美國共產黨熟悉或曾經熟悉的精英,當擁有了最高權限,去接觸美國最尖端武器發展的一切秘密,會否構成國家安全風險,讓美國的敵人,又或是競爭對手有機可乘。
奧本海默雖然不可能是史特勞斯那個聽證會內,有人指控的「 more possible than not 」 是一個「蘇聯間諜」。然而他的政治傾向、與及他的人際網絡,是否適合讓他接觸國家最高軍事機密,卻屬於另一個問題,應該有另一重思考。這個問題,值得超然於這些人名,去討論背後的結構。畢竟需要一再強調:結構比人重要!
電影借杜魯門總統的嘴巴,問了一個很關鍵的邏輯問題:如果奧本海默相信蘇聯有能力製造和美國水平一樣的核武器,為甚麼卻又反對美國發展氫彈?為甚麼相信美國不發展氫彈,蘇聯就會為了人類和平,自己也不發展氫彈?換轉是美國知道了蘇聯正在發展氫彈、而因為「和平」原因暫緩,美國軍方會加快步伐、爭取時間利用這個天賜良機,還是對蘇聯釋出善意?須知蘇聯不會遵守文明規範(和現在某國一樣),如果美國刻意減慢核武研發,結果很可能只會將自己的優勢斷送。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和後來美蘇兩個超級大國在七十年代冷戰「低盪時期」( detente )達成的局部裁軍協議不同,那時候,雙方都掌握了對方的大約科研水平,知道單是再製造同級別的武器,除了自我浪費資源,甚麼也達不到,於是才樂得大家省省錢。
然而到了列根總統上台,推出被稱為「星球大戰計劃」的導彈防禦系統,蘇聯就立刻中計要「跟機」,因為這如果屬實,被研判就是技術性的飛躍,不再是「量變」而是「質變」,自己就會被永久壓制。如果以美蘇裁軍協議出現過,去論證其實美蘇當初都會願意不發展氫彈,這是明顯偷換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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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轉頭來,如果蘇聯沒有發展氫彈的實力,美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民主政體,擁有了比對手更高一層的武力,才可以壓制對方作為非民主政體發展同級別武器,這才可以更有效捍衛全球民主國家,邏輯上,這又有甚麼不好?何況對方的真正實力,無論有多少情報,都始終存在不可測性,現實上沒有一個國家會建基於不完全可控、可測、可實證的資訊,去主動停滯自己的科研進度。一般思維都是「有備無患」。
所以史特勞斯就是不一定認為奧本海默是「共諜」,單純懷疑奧本海默會因為個人理念原因,而希望減慢包括美國、蘇聯在內的全世界去發展核武的速度,這個說法,奧本海默卻是難以證偽的。在情報部門的角度,情願保守一點、保險一點,避免不必要的風險,其實很多國安都是如此思維,並非當時美國只此一家。
《奧本海默》以「原子彈之父」的生平為主軸,改編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研發原子彈的真人真事。(圖/取自imdb官網)
有很多共產黨親密朋友,會否構成國安風險?
史特勞斯及其推動成立的聽證會對奧本海默的另一項質疑,涉及奧本海默會否將國家機密向其他共產黨同路人洩露。這固然涉及政治獵巫,但也不是沒有相對客觀的問答可以評估風險。
在美國政壇,曾經左傾、或曾經接觸過包括美國共產黨在內的左翼政黨的著名公眾人物例子,其實很多。就像後來的共和黨右翼「新保守主義」陣營,大部份都曾經做過左派,激情過、反叛過、革命過,然後因為種種原因發現理想幻滅,對左翼理念和手法出現強烈反彈,才轉投右翼陣營。只是他們過檔後,又用了一些左翼組織群眾、推廣理念的方式,加上宗教色彩,去凸顯和傳統右派的不同而已。他們轉換陣營的時候,都會很強烈的和「昨日的我」決裂,姿態很公開,而政客的潛規則是「一生人起碼被容許一次轉軚」,所以美國社會對「新保守主義者」的路徑也普遍接受。
奧本海默作為一個機智( resourceful )的聰明人,很快發現了共產黨作為一個組織的虛偽、言行不一。但他一生都不願意放棄「沒有組織的左翼思想」,也不願意像真正的共產黨員那樣,把與朋友劃清界線當作家常便飯。在聽證會中,他被問及是否依然與美國共產黨員有聯繫、是否依然是朋友,律師眼神示意他要答「no」,他卻偏偏堅持答「yes」,聽得律師直搖頭。這類審查有很多無關痛癢的問題,但剛才這一條,一定是關鍵中的關鍵,奧本海默也不可能不知道,卻拒絕對這關鍵問題撒謊,情願提供明知會瓜田李下的答案。
忠於理念本身是一項優點,只是不適合從政。記得我在美國讀冷戰課程時,教授談及冷戰期間的間諜問題,笑說所有真正的間諜,對被要求簽署任何聲明、怎樣譴責共產主義,都會無任歡迎,「搶住簽」。但那些左翼學者卻會因為原則而拒絕,甚至會搞抗議,結果被懷疑是共諜的,就是他們。這是很黑色幽默的警世故事。
「共諜」這個指控很嚴重,無論是道德倫理上、還是法律上,就算是那個調查奧本海默的聽證會,也不可能這樣輕率對一位偉大科學家正式定性。但基於奧本海默的社交圈子中,不論是妻子、情婦、弟弟、弟婦、密友、同事、學生等⋯⋯都有很多共產黨員或前共產黨員這個事實,而奧本海默又是一個少有具有社交能力、愛喝酒、和受女性歡迎的物理學家,他會否有任何機會在某些「特別放鬆的時刻」,不慎對深藏不露的「外國勢力特工」透露了片言隻語國家機密,而自己也不知道?
國安的舉證責任通常都是「有罪推論」,然後要求你提供證據,為自己的清白奮戰。奧本海默自己是很難證明沒有風險的,如果在正常的法庭不會有罪,但敏感( perceptive )又主觀性重( impressionistic )的聽證會,就是另一回事。
最偽善的是,奧本海默的「接觸最高機密權限通行證」後來終於被美國政府正式「恢復」了。但就算是民主黨同情他的甘迺迪、約翰遜總統任內,可以對奧本海默頒發勳章、算是「恢復名譽」的平反,也都沒有,甚或是不敢恢復他的有關權限。這個權限,居然是兩年前,才被現任民主黨拜登總統「恢復」的。It speaks for 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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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臺灣國立中山大學社會科學院約聘副教授;本文為【國際夢工場】 《奧本海默》系列(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