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時代》選摘(1):兩個平行宇宙的新中國

在《紐約客》作家歐逸文筆下,「新中國」有著不同的兩個宇宙。(圖為《野心時代》英文版書封)

每當一個新點子橫掃中國,不論是新時尚、哲學、還是生活方式,中國人均稱它為「熱」。在改革開放頭幾年,中國人患上了「西裝熱」、「薩特熱」(Jean-Paul Sartre Fever)、「私人電話熱」。你很難預測某種熱何時、何地會發作,還有過後會留下什麼樣的影響。

一九九○年,中國電視開始播放美劇《Huner》,在當地稱《神探亨特》而出名;人口有一千五百六十四人的夏家村迷上了它,村民開始聚在一塊兒,觀賞洛杉磯警局偵查警官亨特(Rick Hunter)與他的同僚麥考兒(Dee Dee McCall)如何臥底辦案。夏家村民最後發現:亨特警官至少在兩個時機會說他的口頭襌:「我同意」(Works for me)──只是,他最後在中國變成神職人員,原因在「我同意」被誤譯為「上帝的旨意」。這股狂熱由甲傳到乙,而且影響每個人的方式都不相同。幾個月後,當夏家村的公安想搜索當地一位農民的家時,農民跟他們講,拿到搜索票再來──而搜索票一詞,他是由《神探亨特》學來的。

二○○五年我搬到中國時,我已耳熟能詳的說法是中國正以巨大而全面的手筆在蛻變,涉及全人類的六分之一,並成為政治經濟的大樞紐。只是就近一看,最深沉的變化極為私密,不斷發生,隱藏在每日生活節奏之中,其方式我們很容易忽略。最大的狂熱是志向,相信絕對有可能重塑人生。大家都在嘗試,有些人成功了,但更多人沒有。更值得一提的是:中國人反抗他們的歷史傳統,這種傳統叫他們無需嘗試。中國最受推崇的現代作家魯迅曾寫道:「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在中國住了八年,目睹此一野心時代蛻變成形。總而言之,這是個充裕的時代──第一次工業革命造就現代英倫,而中國轉型之極頂,規模要大一百倍、速度要快十倍。中國人不再挨餓──公民肉類食用量平均是一九七六年的六倍──但這個「飢餓年代」有所不同,這年頭人們醒來,想貪婪攝取的是新鮮點子、轟動事件及他人的敬意。中國是全球最大能源、電影、啤酒及白金消費國,而且在蓋的高速鐵路與機場,數量比全球其他地方加起來都要多。

對某些中國公民來說,中國的勃興創造出巨大財富,成為億萬富翁人數成長最快的地方。這些新財閥裡,有些名列全球最專心致志的盜賊,其他則位居政府高職。有人則兩者皆是。然而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此一勃興沒造出龐大財富,只是蹣跚地走出脫貧的前幾步而已。中國崛起而創造出來的獎酬,極不一致,但基本上很深遠:算是人類走進現代以來人民取得最廣大福利的案例之一。一九七八年,中國人平均收入為二百美元;到了二○一四年,變為六千美元。幾乎從各種標準來看,中國人已擁有壽命更長、更健康、教育程度更高的生活。

住在北京的這些時日,我發現一個人對自己想法的自信、尤其有關中國未來的自信,似乎與他腳踏實地所耗的時間,恰成反比。一切是那麼錯綜複雜,想套用簡單邏輯來解釋,你都會感到猶疑躊躇。想在諸多變化裡找出秩序,我們會蹩腳地托庇於統計數據:我住中國的那些年,搭機旅客增加一倍;手機銷量成長三倍;北京地鐵長度成長四倍。但那些數據給我的印象並不如一幕我無法量化的活戲那麼深:兩個世代以前,訪問中國的人最感驚訝的是人民的均質性。對外國人來說,誠如一本值得紀念的書名所述,毛主席是「藍蟻帝王」(註),是凡間神明,其土地上住的人民都穿一致的棉裝,組成「生產隊」。把中國人看待成集體,宛如一群不可思議的雄蜂的這種刻板印象,之所以能揮之不散,部分要歸功於中國政治的出力維繫:中國官方提醒來訪的人,這是個由工作單位、公社及難以度量的犧牲所組成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