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開了暖氣,外頭低冽的溫度使玻璃結成模糊的霧面。用手指稍稍劃開,窗外的遠山被靜白的漫天散絮遮掩,隱隱下沉,濃淡不一。自行車的輪子在濕滑的石板走道驚險地保持平衡,輾過的縫隙裡填滿霜晶,用力一點吸入空氣便感覺全身腔道都在抗議 。雪甚是潮冷,行人大衣肩寬上的白色不用兩步就會消失。若是落在紅漲顫抖的臉頰上,便散成牡丹的形狀,好似清美的淚痕。
真珠二十四小時後就要返國了,但她說她還沒開始整理行李。她靠著車窗,用日光照明,手中的筆不斷在格紙上拉著線。一保堂的屋簷積了一重過夜的白,但和她肌膚的透潤相比,卻也顯得單薄。木屋町這裡的櫻花甚是有名,而現在枝頭啞然無息。
《夷門廣牘》裡有記載楊貴妃的玉容法:「金色蜜陀僧一兩,研極細,用蜜調或乳調如薄糊,每夜略苂,帶熱敷面,次早洗之,半月後面如玉鏡生光。」古籍所載之美白偏方多有帶毒,而我也未曾看過真珠使用鉛白或甘汞一類致死之物。她每天從冷藏室拿了黃瓜沾著大醬和泡菜吃,效果形似比這一眾化學之力來得可怕。
「不知道老師去買什麼那麼久。」我幫她打開了車內的頭燈。
把格紙本立了起來。說話的時候看著對方,不一邊行溝通以外的事,這是大家在工作坊裡喜歡的習慣之一。
「是不是玄子餅?去年亥月,老師從一保堂帶回來時,你吃得滿開心的。」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又不是日本人,只是很好玩而已。」她收斂了笑聲:「那時是開爐的季節吧?」
「軟絨絨。」這幾個字的發音是mo ko mo ko。我和她重複了幾次這個字。
mo ko mo ko,mo ko mo ko,mo ko mo ko,mo ko mo ko。慢慢地,真珠的mo ko mo ko 在聲音裡變成了一個我曾聽過她吟唱數次的旋律。
「感謝大冷天還來堂裡!路上還請注意路況!」身著西陣織圖飾短衫的店員送至店門外,清亮的聲音裡完全沒有正月的寒度,讓在車內的我和真珠不由得也點頭致意。
吉川老師關上了車門:「不好意思久等了。」從提袋拿出了白色和紙外裝,上面有著俏皮的紅色字跡。
「大福茶。」老師說:「京都人正月時喝的,路上泡著喝吧!」
對大部分日本人而言,我所在的工作坊就是神宮司老師的工作坊。
常年在電視台的綜藝節目上,神宮司老師一直以中生代設計大師、民藝美學中堅分子身分客串著日常生活的嘉賓。不但年輕時就有留歐經驗,加上明顯混血兒的臉孔,除了每個月固定的拍攝,老師在關西幾所美術大學也都有開課。
神宮寺老師的個性十分熱心外向,這也反映在他喜愛穿著自製的莤紅外罩上。 《小雅》裡所說的「君子至止,福祿如茨。韎韐有奭,以作六師。」和老師的形象就十分相像。剛到日本時,我也是參加了老師為留學生所開設的特別講席,才有機會進入工作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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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後沒幾個禮拜,來自各國的留學生便多次受神宮司老師邀請,去他在鴨川旁邊極度奢華的日式古宅家中同歡。老師的父母是七年占領時期從美國返來的日僑,戰勝者的身分和語言的優勢讓他們在一片混亂的日本無往不利,還收購了這間曾經新選組集會地點之一的老宅。
幾次之後,多少有些不愛熱鬧的學生不再出席。於是晚會變成學校裡最活躍最洋派的日本人,和總是嫌京都晚上超無聊的歐美交換生們,在那裡交換著青春的放縱與異質。他們會在凌晨十二點喝High 了之後,要不醉倒在祇園對面的鴨川河畔,要不跳上末班的京阪電鐵到大阪夜店繼續狂歡。山茶花開之後,席間日本以外的亞洲臉孔鮮少出現,我也僅和兩人在那裡有過談話。一個是真珠,另一人則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關西的大使。
水面清澈、四周充滿綠意,京都的鴨川是最適合放空的天堂。(圖/siojoah@Flickr)
那次是聖誕節,神宮寺老師明顯酒喝得興致高昂,不斷從倉庫拿出他蒐集的各式稀世珍寶。先是奈良春日神社地下室入口左手邊的順風明王像,再是竹內栖鳳的 《艸影帖色紙十二個》,件件懾人,似都不是些私人會有的東西。中國大使低聲地用中文問我這些東西是真的嗎?我說我真不知。直到老師拿出一幅有著竹林的字畫,說是懷素的真跡。
「嗯,這個我還看得出來。」大使說:「不知被騙了多少。」
也許是外務過多,真正進入工作坊後,我反而很少有機會遇到神宮寺老師。
那些晚會上的常客留學生們,也都被熱情地歡迎進工作坊裡。但假以時日,相較於待在木頭室內一整天安靜地做著雜事,大家更喜歡跟著神宮寺老師到處見見世面。畢竟,多數人都是以一年或半年的時間來日本進行交換,在這樣的短暫裡花上任何心思都很飄渺。櫻花紛落,蘇芳、楝花、泡桐、月見草、馬醉木、石楠、虞美人、丁香、花水木連袂開演時,每天還會到工作坊報到的,只剩我和從忠清北道來的真珠了。
共同掛名在工作坊代表取締役的吉川老師,也有在大學開課。甚至,就是在我所交換的大學,只是從來沒有人提過這件事。第三個學期,我才選了老師金曜日的課,關於日式庭院設計的。和神宮司老師需要在電腦前等著第一時間搶的不同,第一堂課時,教室裡只有六個人。
每堂課,老師會先做一點簡短今日主軸介紹,接著開始放一個很老很老的電視節目,遠古時代NHK拍攝的《京都建築巡禮》。
教室在舊校舍最裡邊,靠講台的窗景是右京區的神樂岡八町,過去曾是王國維的居住之地;而與後排位置為伴的則是山坡上巨大樟樹岔出的枝葉,蓬發的綠葉讓天空使了勁也闖不入課堂的緩沰。
整個學期清如漣漪,老電視節目特有的螢幕白色秒數動得十分冷輕,窗外簌簌落個不停的針葉往往比喇叭傳出的聲音還要立體。內容大約是在介紹京都區域幾個重要的枯山水庭園設計:龍安寺、天龍寺、大德寺......都是一些搭公車可以到的地方。我到了期中才明白吉川老師被安排在這間教室的原因。老師放的是錄影帶,在圖書館的那台移到校史室後,這間全面把遮光百葉窗換成聲控開關的學校,應該只剩這裡還保有可以播放的設備。
在課堂上,老師不會和我們閒聊。即使在每次放映結束後大約半小時的討論時間,大家都沒特別感想,他還是會在講台上講著一個又一個其實已經超出在座所有外國人日文能力的課程相關。沉默一直到下課鐘響,老師才會從底下抽出他的公事包,並說謝謝大家今天的到課,祝大家有個愉快的週末。
老師並不會急著離開,但他整理東西氣場總會讓人感覺,如果要跟他聊天應該也得先用學校電子信箱寫信給他——「吉川老師,貴安。次週下課後欲和您閒聊工作坊附近可愛的狗狗,再麻煩您確認。謝謝老師。」可能像這樣之類的東西吧,我沒寫信給他過就是了。
學期末,最後一堂課是所有人上台報告,也是我印象氣氛唯一比較放鬆的一次。我的內容和茶道之始的千利休有關,利用母語的優勢加入一些圖書館找到的資料和老子與道家的比對。報告結束後,老師和我說,以前去中國訪問時被中國的學者拿假的《抱朴子》內容騙,放到自己論文裡結果在國際研討會發表時大出糗。
「你引的看起來比較像真的。」他露出牙齒笑著和我說。
本來在名單上,學期末應該有兩位同學需要報告。但另外一人,一個法國人,不知是忘了退選還是怎麼了,最後還是沒出席最後一堂課。我一個人報告完的隔天來到工作坊,老師在我桌上留了一包茶葉和一張紙條。
「這是在日本級數很高的土佐茶,味道和香味都很特別,只是我一直覺得喝起來很像河濱的雜草。大部分人都同意這種茶是和印度、中國茶完全不同的系統,是日本限定的品茗體驗,這我也同意,但還是希望它可以好喝一點。記得泡的時候溫度不要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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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佳駿,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葉石濤短篇小說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最新短篇小說集《像螺旋一樣》(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