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範新書四本一定把你和步榮累垮了。人在海外,欲振乏力,很覺不安。前幾天在加拿大打電話給步榮,知道預約情形不惡,頗以為慰。為書店買房子之事,我絕對贊成,一定設法拿錢出來為之。我們心在洪範,有生之年總算是一件寄托,一定得拼命去做好。
八月出書之事,我心中有此計劃,寫下請你裁奪之。第一是要將勞榦之書編出來。如果勞先生文都在《文學雜誌》,影印當不難,何妨請張力為之?第二是許達然之散文集,此書由我催之。短期之內應可知其有無。第三是林文月之隨筆散文,此事我一時不便相催,請你去一信或打一電話問她。如果她堅持不行,請勿相逼,讓我從容問問看便是。第四是曾在聯合副刊發表散文之「阿盛」君,我對此人之文筆十分傾倒。竊以為可以提攜之,請你「破格」問之,如能出書。大可表現洪範之兼容並包也。第五是我自己的《楊牧詩集》,詳細計劃步榮處有之,請問他便知。
如果上述五書有問題,也許還須請你弄一本朱湘卷或李金髮卷,或找一本小說集為之,以青年作家為宜。再不行,我們便得乘二週年之便推出另一套叢書,把文學以外的東西介紹進洪範。此一新系列或可名之曰洪範大系,收文學創作及相關課目以外之作品,如史學及哲學,並以翻譯作品付之。目前徐復觀先生已授權由我編一書,在史學與哲學之間的文章,故亦可為之。如此,則除文學叢書四種(許、林、阿、楊)之外,可出大系書兩種,印徐復觀之史學著作及勞榦之文學論文(亦即前述叢書之第一種)。大系之書可以二十五開本印製,訂價可以偏高,自成體系,為大學之用書也。
我大約八月底返臺,是否在台大或東海教書仍未定,慢慢再說。自來心情並不佳,不能多說。我那首詩何時發表?念念。一首詩拖太久不面世,有時也覺洩氣也。
長信未及發出,得來函及〈迴旋曲第二〉剪報。詩排得十分好看,謝謝。我為阿盛之文寫一致編者書附此,如能刊便刊,不合用可請棄去無妨。步榮在電話上說有信與我談《楊牧詩集》出版計劃,我迄今未收到,恐已失落。請即轉告他補一函示我,並將新書銷售情形大略告知,以釋我急也。其他一切粗安,請勿慮。
層峰鼓勵海外人士「往對岸看看」:一九八一.四.廿三 西雅圖→台北
今日接來函(未寫日期,只註明「一九八一.十」,不知其正確發信時間),知道你的關心,甚謝。前此曾由莊、劉二君轉來你焦慮之情,也很可以瞭解。旅行之事*,應該是光明正大的,至少我個人一直不以為它是偷偷摸摸之舉。我之所以主張六月一日以前大家不發表文章牽涉此行(註:七位旅美學者同赴中國參訪,其時兩岸尚未開放交流),其目的端在求取心情思維之冷靜,絕對不是怕引人注目或遭人攻擊。其餘諸君子當可同意我的見解。我相信你也可以體會這種苦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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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函謂官方未表示意見,則可見行政院長之鼓勵海外中國人「前去看看,比較比較」,乃是既定之政策,大有為政府的開明作風。至於所謂文壇之鼎沸「抨擊」文字,我個人認為大概是十分粗暴無聊的。蓋我七人當中迄今未有著文發表者,觀感未公諸於世,如何可得而「抨擊」者耶?所謂「文壇」之「抨擊」文字,大概是可笑可歎的。惟依我的淺見,所謂「文壇」之憤怒,無非盲目的嫉恨使然,思舉此一端以隔離海外這七個作家學者。果真如此,吾欲無言。人格文品之有高下,必須在現實生活折衝中衡量之。七人渡海觀察,猶吶吶不知如何啟齒,此非我人為文之嚴肅態度耶?天下滔滔,「想當然耳」欲置七人於姦邪之地,此非「文
壇」之陰暗可鄙者乎?莊因謂你曾提到「道德勇氣」一辭,這是五十年來在野學者的專門用語,一以砥礪讀書人之節操,一以鞭策在朝行政者之良知。我以為你用此語,是有大意義,則請秉此「道德勇氣」,撥亂反正,以文化社會之意志為意志。以華夏未來前途為前途。心血狂熱,理智優先,為可悲憫的中國之前途指點一絲光明。
十年來,在美學者赴大陸訪問參觀者不計其數,你並非不知道。我七人遲疑不行,原因之一無非是心理之抵制,其結果是別人返美後發言妄說,我人只能默默不語,蓋欠缺第一手親身體驗之資料也。此行感慨之深,為我生平旅行之所未有,總算初步了解了中國之悲劇性格和它山河日月之永恆魄力,其意義斷非來函所指「文壇讀者」之所能想像。禹貢九州,北地江南,在在是生命之現實,不是一朝一夕能描摹清楚的,此我之所以主張同行友人須沉思之,默想之,在冷靜的心情下,在理智的指導下緩緩為文,不求有功,但求「道德勇氣」之篤定。如此而已。
來函謂文壇如「燒滾之開水鍋」,以此相戒,憂慮之情,良可感念。但若以此不值贊同之文壇風雨為公義氣候之測儀,乃進而不便發表牧之一首無關緊要的抒情詩,則未免稍失道德勇氣和文學理想之標準。廿年老友,無不可說之話,魯直是為彼此之真性情作證,疾切之言,尚請鑒諒。順祝
此函請以副本呈作錦(註:聯合報前社長張作錦)集思廣益,須我心地光明。 又及
是則是非則非,實事求是莫作調人:一九八五.九.十四 西雅圖→台北
我看九月號《聯文》的編後語,覺得不是你的文氣,心裏本有些懷疑。步榮說你已放棄那份努力,證實了我的懷疑,可是總感到非常悵惘。
這三五年來,我們因為經驗閱歷和交遊層面的歧異,在彼此之間看問題、處世、判斷各方面也產生日益擴大的分別。很多事情你不以我的反應為然,我明白,而很多事情我也不喜歡你的處理方式。我們三十年的交情,奈何白髮滋生之後,竟產生了這種隔閡,思之神傷。
我知道這個原因。三五年來我們雖有機會見面說話,也有機會寫信,我們交流的項目都是公務,而且都極簡短。若用古人成語「言不及義」來檢討,也很恰當。我們後來不能像從前那樣推心置腹交談。我怕說太多了便傷害你的感覺和自尊,你更怕引起我暴躁的情緒,所以總以最大的友愛容忍着我,或者說是「應付着」我。我痛斥無名氏一案最可見你的苦心──我很感激,但也很傷心,因為即使天下人都以為我罵得公道,你前後對我的勸告證明你不以為公道必須爭取。你勸我為人為文要忠厚,但從頭到尾沒有談到「對」與「不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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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顆溫暖和平的心,以為天下一切可以用容忍來斡旋,但你怎麼能保證天下人都和你一樣有那溫暖和平的心?在表面上你力能please everybody,但英諺正是please everybody, please nobody,最後招致所有人不平的埋怨,因為人都是自私的,欲望都是無限的,而且大半文藝界的人都是盲目地自以為天下第一的。你努力滿足大家的虛榮,努力在息事寧人,可是久之,這會使你失去個性和原則,而當一個像你這樣的地位的人,一旦失去個性和原則的時候,就是無以讓人傾服仰望的時候,則禍起蕭牆,最親近的人都可能反對你,出賣你,想踏過你去爭取他們自己的東西。
《聯文》一年,遽然交卸,真是太可惜了!當然,你做這個決定一定有很好的理由,而我也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原因在那裏。但表面上看來,這總是太令人惋惜的一件事。
步榮提到你也考慮一并辭去聯副職務,到藝術學院專任。如果我有資格置喙的話,我要建議你暫時不可造次,怕引起舉世滔滔的訕笑,對你和橋橋的傷害恐怕非我們所能想像。聯副是值得再堅持下去的,其意義十倍於《聯文》。至於應當如何堅持,則我仍然主張你不妨重振個性和原則,對自己能把握的藝術和道德標準,不妨強力把握住。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可以在這當口奉送你:「實事求是,莫作調人」。
我們相交三十年,在此之前一片愚騃,只有詩的熱情和感情的真,而三十年來聚散無常,挫折不少,蹉跎不少,如今都是白頭人了。在這擾亂的當口,我聽步榮說你精神不好,心中也覺戚然。我本想講些純情安慰的話,誰知又好像與你爭執起來了,更覺心酸。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心意。
瘂弦和楊牧初見於1959年,六十多年的交往,情同手足,魚雁不斷。早年曾互勉:「如果不能做偉大詩人,願做偉大的朋友。」大詩人,一輩子的友情,他們都做到了。歲月不饒人,2019年秋,旅居加拿大的瘂弦看到楊牧消瘦身影的照片,立即打電話到台北關切,事後楊牧說:「那天,我把瘂弦惹哭了。」隔約半年,楊牧去逝。─葉步榮(洪範創辦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