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專文:記憶、虛構與非虛構,一個人的再發現

金宇澄的母親立在上海滬西地建築大自鳴鐘前,現已不存,埋藏在《回望》一書中的上海記憶。(照片提供:金宇澄)

2017年9月,金宇澄在上海檔案館的東方講壇,談論一堂生動的寫作課。關於虛構與非虛構,關於素材,關於生活在城市中人怎麼正確看待這個豐富巨大的素材庫,怎麼表現人的複雜與真實。以下是部分文字記錄。

一、「文學是寫人,人的記憶經過一段時間,就會發生錯誤。」

《繁花》和《回望》裡都寫到一位老地下工作者,因為種種原因,1949年後被關押,直到撥亂反正出來。他是我父親過去的領導人,他肯定掌握了大量的舊時印象和記憶,等1979年人們再見時,他簡直像一個出土文物,幾乎忘記自己所處的是什麼時代。打開自己舊箱子,裡面都是解放前的東西,他穿起皺巴巴的西服、戴了舊禮帽,像舊時代那樣壓低了聲音,講1945、1949年形勢。

記憶在一個人身上會發生這麼有意味的變化。

記憶的不確定性,也就是魅力之所在,如果把這些不確定性抹去,個人的色彩就降低很多。

20180822-金宇澄專文-金宇澄父親1980年整理的《上海工運》研究材料。(照片提供:金宇澄)
金宇澄父親1980年整理的《上海工運》研究材料。(照片提供:金宇澄)

二、「個人的記憶,要落在文字上面才可以保存。」

1、日記體

所謂敘事,相對來說比較真切的是日記。我寫《回望》時查資料,查到一本文革時代出的《太平天國史料》,無意中翻到其中的《柳兆薰日記》。此人是柳亞子曾祖父,在三年的日記裡,他用二十幾萬字的篇幅記錄了太平軍進入蘇州、吳江一帶的情況,包括後來跑到上海避難的情況。

這材料太精彩,我忍不住把書中很多細節抄下來,愛不釋手。為什麼呢?一個一百多年前的吳江大地主,有三四千畝土地,他是怎麼生活的?這是現在人無法想像的。我們哪怕看相關電影、看其他的資料,都很難找到日記那樣忠實記錄每天的生活。把抄下的內容分門別類,第一個關鍵字就是「祭祀」。他要做很多儀式,每天早晨會做各種複雜的祭拜天地鬼神,念各種咒、靜坐、看莊稼形勢,包括看天相,每天自省、讀詩書、寫字。書裡常出現的特別記錄,是對所寫過字的紙──過去有專門名詞「字紙」──都恭恭敬敬地收集起來,到一定時候舉行儀式焚化。因為太平軍不相信這一套,等太平軍離開,他就到戰場上、到他們居住的場所、到馬棚裡,把這些寫過字的紙收集整理起來,弄乾淨,等黃道吉日燒掉,或者花錢請一個專門收集的和尚送到普陀山去焚化。他常在日記裡自責自己不夠敬重「字紙」。

文學界一直認定中國文化的核心在鄉土,那麼鄉土在哪裡?「鄉土」在這部日記裡面表現得非常清楚,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鄉紳怎麼過他的中國文化生活。個人的記憶,把它留住、落在文字上面,它才可以保存,因為現實已經沒有了。

2、筆記體

每個時代的日記、文學,關注的是人事,但是對人的注意點不太一樣。過去我注意小說、傳記裡的人,現在卻特別注意一些更碎片化的關於人的記錄。 (相關報導: 金宇澄小說選讀:迷夜 更多文章

比如《南亭筆記》,作者李伯元也是《官場現形記》的作者,他寫的是一個一個的真人,只用三言兩語,留下大量的想像空間。比如清末的一個將軍,綽號「清代趙雲」,穿白盔白甲、騎白馬,有八個老婆,錢多得花不完。他常會到上海來,當時上海已經開埠,有妓院,有四馬路,他每次到了上海,就化妝成乞丐,跪在馬路上,像現在地鐵出口發廣告的一樣,手裡拿一大疊手紙,凡看見漂亮小姐過來,就發一張給她。其結果可想而知,遭到是大部分人的冷遇,或者把紙丟在他臉上,當然也有心地好的女孩子。她們把手紙帶回家,打開一看,裡面竟夾著一張黃金做的葉子。他為什麼這麼做?記錄就此結束,這些欲言又止、三言兩語的手法,會使人物更為醒目,特別讓人難忘。我們在其他的清代筆記裡,也看到過當時八旗子弟流行的一種扮乞丐風潮,有個八旗子弟忘記退下一個昂貴的扳指,露了馬腳,這類記錄同樣沒有原因。這位白將軍做這樣的事究竟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