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88歲的西藏精神領袖達賴喇嘛接受《經濟學人》雜誌姐妹刊物「1843」專訪，談論受全世界關注的轉世問題，以及他對中國的真實看法──他相信，至少在他的來世，佛教將解放壓制藏人的統治者的思想。
哲布尊丹巴仁波切轉世靈童的存在，原本只是謠言。今年3月，當他出現在達賴喇嘛身旁，周圍的信徒似乎不認識他。年約8歲，黑髮寸頭，身穿紅銅色長袍，過長且寬鬆的袖口遮住了手，更神秘的是，他的容貌被白色口罩遮蓋。
在印度北部達蘭薩拉（Dharamsala），一項包括約600名蒙古人在內的數千藏傳佛教徒參與的儀式進行到一半時，達賴喇嘛看向坐在他左邊的男童，突然宣布：「蒙古哲布尊丹巴仁波切（Khalkha Jetsun Dhampa Rinpoché）的轉世今天與我們在一起。」
這是一個震撼藏傳佛教與全世界的時刻。達賴喇嘛公開了第10世哲布尊丹巴（Jetsun Dhampa）──蒙古藏傳佛教精神領袖──轉世靈童的存在。哲布尊丹巴是僅次於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全球藏傳佛教的第3重要人物，宣布其轉世靈童的意義不僅在宗教層面，也代表達賴喇嘛成功在轉世的地緣政治棋局中，智勝中國。
2023年3月8日，蒙古第10世哲布尊丹巴仁波切參加達賴喇嘛主持的勝樂金剛灌頂初步程序（翻攝達賴喇嘛官網）
上一位哲布尊丹巴於2012年去世。7年前，達賴喇嘛在蒙古召開記者會，指出他確信哲布尊丹巴的轉世已經在蒙古出生，「然而他尚年幼，並不需要急於宣布。」當時，達賴喇嘛的聲明惹怒了中國政府，北京強硬堅持，藏傳佛教的轉世議題與領袖繼任者必須由中國政府決定。北京因此報復蒙古，關閉與蒙古的主要邊境口岸，並拖延與蒙古的貸款談判。
在中國施壓下，蒙古當局後來拒絕達賴喇嘛到訪。為加強蒙古信徒的信心，並鼓勵轉世靈童的父母，達賴喇嘛派遣了他最有影響力的精神顧問：乃瓊護法土登額珠（Thubten Ngodup）。
乃瓊護法是達賴喇嘛的專屬巫師，自16世紀以來，他透過附身預言，協助達賴喇嘛做出決策。第17代乃瓊護法土登額珠秘密會見了這名男童和他的父母，提供耐心的諮詢與安慰。土登額珠指出：「他的家人有點緊張，不自在，但他們慢慢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不過我們必須保密，因為我們不希望中國捏造出冒牌的哲布尊丹巴。」
直到今年3月，達賴喇嘛首次介紹這名轉世靈童，藏傳佛教信徒為之振奮：達賴喇嘛不僅找到了中國無法把握的轉世靈童，還設法秘密完成認定程序。而且，這名男孩出生在佛羅里達州，受到捍衛西藏選擇權利的美國政府保護。通過這一次宣布，達賴喇嘛創造了一個可行的模式，可用於更重要的轉世，即他自己的轉世。
2016年，西藏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訪問蒙古（資料照，AP）
達賴靈魂轉世的政治挑戰
在這場控制靈魂輪迴的較勁中，達賴喇嘛的「轉世」最具影響力和不確定性。中國日益強大、西藏日益脆弱之際，達賴喇嘛邁入晚年，88歲的他在達蘭薩拉寺院內行走時，需要有三位僧侶攙扶。
西藏還有約600至700萬藏人生活在中共日益嚴厲的統治下，當局企圖控制藏傳佛教，強迫寺院進行「愛國主義教育」，並限制藏人的旅行自由。據估計，約有100萬藏族學童被迫前往家鄉以外的中文寄宿學校就讀，這讓藏人擔心很快就要失去母語。
此外，由於返回西藏探親始終有風險，散落在全球各地的約15萬流亡藏人面臨失去身份和團結的危機，新一代藏人對西藏故土毫無記憶。「西藏正在慢慢地死去，」西藏流亡政府最高行政領導人邊巴次仁（Penpa Tsering）感嘆，「中國像一條蟒蛇般逐漸束縛我們。」
許多藏人將希望寄託於達賴喇嘛。在藏傳佛教中，他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而第14世達賴喇嘛丹增嘉措備受當代藏人尊崇，還因為他自年少堅守責任至今，領導藏人在顛沛流離中重建有尊嚴的生活，傳承歷史文化。當中國官媒將他比作「披著羊皮的狼」，指責他謀求使用暴力手段爭取「藏獨」，他努力向全世界傳播「非暴力」敘事，更在1989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藏族小孩著傳統服飾表演，以紀念達賴喇嘛獲得諾貝爾和平獎20週年。（美聯社）
全世界藏人很難想像一旦達賴喇嘛圓寂，會發生什麼事。根據藏傳佛教信仰，達賴喇嘛有能力選擇其靈魂轉世的軀體。然而中國政府另有主意，中共或將指定另一位「官方」繼任者。也就是說，藏人未來將會面臨2名達賴喇嘛：一位由中國欽定，另一位由達賴喇嘛或其親近的藏人選出。
應對未來可能發生的荒謬情況，丹增嘉措以一貫調皮又隱晦的言論來暗示他的安排。他曾多次表示，下一任達賴喇嘛可能是一位女孩，成年人，或者根本不會有。他說自己從不限制繼承人挑選辦法，除圓寂後尋找轉世靈童，也可以趁還在世時，從地位較高的僧侶中挑選，也就是「生前提名」。
達賴喇嘛說，他唯一篤定的是，其繼任者將在「自由」的國家──而非西藏──出生，並且他才是唯一擁有決定權的人。「這是一個宗教問題。」他表示，「我自己的轉世，最終全權掌握的人是我自己……顯然不是中共！」
作為真正掌控西藏的最終步驟，當中國政府推出自己的達賴喇嘛人選，它將需要努力說服藏人以及世界其他國家的承認。然而，達賴喇嘛仍然擁有道德上的正當地位和國際影響力。美國政府已經表態，將支持達賴喇嘛選擇繼任者的權利，並揚言要對試圖干涉這個過程的中國官員實施制裁。
2023年3月5日，台藏人福利協會舉行310西藏抗暴日64週年遊行活動，出席者持著達賴法像在遊行隊伍中。（柯承惠攝）
「活佛轉世」：14世達賴的掙扎奮鬥
所謂「活佛轉世」是藏傳佛教特有的繼承制度。根據15世紀流傳下來的傳統，格魯派（又稱黃帽派、黃派）兩大宗教領袖達賴喇嘛、班禪喇嘛過世後，將以另一個人的身份轉世。
丹增嘉措1935年生於青海省同仁縣。1938年某天晚上，一群僧侶根據諸多跡象，秘密造訪西藏東北部（現為中國青海省）的一個村莊，尋找第13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當他們抵達轉世靈童的家，2歲的丹增嘉措隨即認出這些僧侶的身分，並被僧侶手中的念珠所吸引。這串念珠屬於已故的達賴喇嘛，而這名男孩聲稱念珠是他的，並大聲喊道：「這是我的，是我的。」
丹增嘉措被帶到西藏首府拉薩，在4歲時，正式繼任為第14世達賴喇嘛，成為西藏政教領袖。1950年末，數萬名解放軍進入西藏，當時15歲的達賴喇嘛擔起全部職責，努力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統治下保護西藏的文化和宗教。1954年，毛澤東在北京與他見面時，告誡他：「宗教是毒藥。」那趟訪京之旅，與他結成友誼的中共高官，剛生下一歲的兒子習近平。
1959年3月，解放軍大舉侵入西藏，與藏族軍民爆發血腥武裝衝突，迫使當時23歲的達賴喇嘛與萬名藏人流亡海外。失去國家的心碎，也伴隨從「金籠子」中解脫之感。據信，以前從未有任何一位達賴喇嘛踏出王國的範圍。「在西藏，我們被孤立起來，」達賴喇嘛說道，「他們將我視為王位上的半神。但我來到印度，在這裡作為難民，我可以與人們互動。」正如達賴的一位顧問所言：「他失去了一個國家，卻得到了整個世界。」
1959年，西藏領袖達賴喇嘛（中間戴眼鏡者）與志願保護他的軍人靜坐。中國正在籌備「十一國慶」，展現70年來在經濟、軍事等發展方向的繁榮。（AP）
值得注意的是，達賴喇嘛不主張西藏獨立，而長期呼籲給予西藏自治，讓雙方在可接受的條件下「重聚」。在國外，他更常談論的是慈悲心，而不是中國對西藏的壓制。「你再也找不到一個國家被佔領掠奪，卻仍然推動談判與和解的領袖，」曾擔任達賴喇嘛翻譯的高級僧侶拉多格西（Geshe Lhakdor）說，「他是北京最好的機會。下一任達賴喇嘛可能不會那麼寬容。」
但對中國當局來說，達賴喇嘛在海內外獲得敬愛，構成極大的威脅。在1994年的第三次西藏工作會議上，中共領導人將達賴喇嘛認定為「敵人」，自此在中國媒體常見對達賴喇嘛的中傷詆毀，並禁止擁有達賴喇嘛法像和崇拜達賴喇嘛。
隨著中國成為超級大國，中共還威脅任何與達賴喇嘛友好的國家政府。招待達賴喇嘛的國宴和官方接待減少──沒有哪個政府希望因為與無國籍僧侶單獨會面而破壞與中國的經濟關係。英國首相自2012年以來就不曾與達賴喇嘛見面，美國總統自2016年以來也沒有。
與此同時，達賴喇嘛試圖帶領西藏人走向民主。2011年，受到印度民主選舉的啟發，他正式放棄政治權力，標誌西藏政教合一政權369年統治的結束。這既反映他對民主治理的信念，也是一個精明的舉措。藉由放棄身為政府領導人的爭議性角色，他杜絕了中國達賴喇嘛人選提出任何政治主張的可能性。
然而，藏人走向民主的轉變並非一蹴即成。2021年流亡藏人大選後，政治僵局直到議員直接向達賴喇嘛本人求助，才得以解決。一位西藏官員表示：「達賴喇嘛尊者認為只依賴一個人是危險的，但諷刺的是，我們仍然仰望他一人來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
達蘭薩拉一處藏文書店掛著達賴喇嘛的照片。（美聯社）
中共的達賴喇嘛繼任計畫
2007年，中國國家宗教事務局令第5號《藏傳佛教活佛轉世管理辦法》，列出14條規定，確立對所有活佛未來轉世（包括達賴喇嘛）的控制。規定包含，藏傳佛教活佛的所有轉世行為都需要得到政府批准，「活佛轉世應當遵循維護國家統一、維護民族團結」，申請活佛轉世的寺廟必須是「依法登記的藏傳佛教活動場所，且具備培養和供養轉世活佛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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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辦法出台不到十年的時間裡，中國政府批准的轉世活佛已經超過1300位。這些活佛進入受監控的藏傳佛教寺廟。中國2008年血洗西藏示威之後，雪域高原自由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自2009年以來，累計約160名藏人因抗議中國統治而自焚。受自焚事件影響，中國於2011年起監控每個寺廟和藏族村莊，寺廟必須擺放習近平的照片，升起中國國旗，並讓僧侶學習「習思想」。
中國緊鑼密鼓地籌備達賴喇嘛的繼任計劃，包含強調「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與「清朝以金瓶掣籤確認活佛的轉世靈童」。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副研究員巴聶特（Robert Barnett）稱，去年1月一群官員秘密召集，準備選拔過程。
過去一年，中國官方媒體開始宣傳「金瓶（清朝一件18世紀古物）掣籤」的歷史，強調自乾隆開始以金奔巴瓶選拔高級活佛，「金瓶掣簽」確立藏傳佛教各大活佛的轉世，必須經過中央政府批准。（達賴喇嘛本人則表示，他的前世只是假裝使用金瓶來「迎合」清朝皇帝。）
美國對此做出強烈回應。2020年12月，美國國會通過了《西藏政策和支持法》，該法規定達賴喇嘛的繼任應留給西藏佛教徒自行決定，不受中國政府干預。這是美國第一部涉及佛教轉世過程的法律。主管民主與人權事務的美國國務次卿澤雅（Uzra Zeya）正試圖夥伴和盟友來反對中國的計劃，目前公開發聲的國家包括加拿大、英國、捷克和立陶宛，以及多間非政府組織。
1954年9月11日，第十四世達賴喇嘛（右一）和第十世班禪額爾德尼（右四）前往北京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與毛澤東（右三）會面。（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面對中國的詳盡計劃，達賴喇嘛卻一直以玩味和隱晦的方式應對。根據傳統，達賴喇嘛有權決定自己的轉世，但西藏尋找繼任者的方法從未被標準化。一直以來，尋找轉世靈童需要依賴許多神秘的跡象。達賴喇嘛對繼任安排的種種暗示與言論，似乎想讓中國手足無措。幾年前，他甚至暗示可能不再轉世，成為最後一位達賴喇嘛。
港媒「中評社」今年6月報導，達賴轉世必須堅持「中央政府批准、國內尋訪、金瓶掣簽」等重要原則，對於達賴喇嘛近來試圖挑戰轉世制度，比如由達賴決定是否轉世等情況，中國藏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張雲發表評論表示：「活佛轉世制度不是兒戲，不能因為個人喜好或者要達到某種目的就隨意採用或廢止，這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達賴喇嘛14世本人也應該遵守這個制度。」
在中共手上失去下落的班禪喇嘛
達賴喇嘛表示，他將在年過90歲時寫下自己轉世的詳細情況，分享給參與尋訪繼任者的僧侶。目前無法確定這個過程的具體形式，或者過程需要多久。達賴喇嘛曾經預言自己將活到113歲。
即使他的預言成真，在他的繼任者長大成年之前，可能會面臨一段危險且不穩定的時期。在藏傳佛教中，轉世喇嘛通常在前世圓寂的同一年出生，並在幼年被確認身份，這使得他們成年之前有15至20年的空窗期。藏人擔心中國會利用這段空窗期。
達賴喇嘛上次辨認西藏境內的轉世喇嘛是在28年前。1995年，達賴喇嘛於海外宣布根敦確吉尼瑪為10世班禪額爾德尼（Choekyi Gyaltsen）的轉世靈童後，中共卻以「避免捲入政治鬥爭」為由將他從家中帶走，並拒絕承認根敦確吉尼瑪的宗教地位，迅速任命另外一個名為堅贊諾布（Gyaltsen Norbu）的男孩出任班禪喇嘛。
由14世達賴喇嘛所認證的11世班禪喇嘛根敦確吉尼瑪，在6歲時被中共當局帶走，失蹤至今24年。為了營救他，國際西藏網路（ITN）委託英國法醫藝術家製作成年模擬肖像。（釋放班禪喇嘛官網）
由北京政府認定並冊立的第十一世班禪確吉傑布（俗名：堅贊諾布），在人民大會堂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美聯社）
年僅6歲的根敦確吉尼瑪從此杳無音訊。自許無神論的北京當時表示，堅贊諾布才是「真正的」11世班禪喇嘛──現在他已經33歲了，有著喇嘛的地位，但在西藏卻沒有幾個忠實的追隨者。基於達賴與班禪互為「師徒」，當前在世的「班禪喇嘛」在辨認下一世達賴喇嘛有很大的發言權。預計額爾德尼將在尋找和推動中國國家的達賴喇嘛繼任計畫中發揮核心作用。
由於達賴喇嘛排除西藏作為轉世的可能地點，世界各地的朝聖者前往達蘭薩拉晉見時，常常懇求達賴喇嘛在他們的國家轉世，而達賴喇嘛到訪的任何地方都會引發人們的猜測：這裡將會有他的轉世靈童嗎？不過達賴向這些信眾回應道：「就一個靈魂，我能怎麼分呢？」
他對中國政府幾近同情
達賴喇嘛對未來非常樂觀。他表示，他堅信西藏人民和全世界將認識出他的「真正」轉世，拒絕中國的「假造」人選。被問及為什麼在西藏嚴峻局勢下，仍能保持樂觀？他強調：「我們擁有真相；中國的政策基於謊言，長遠來看，真相比謊言更具力量。」
14世達賴喇嘛以個人魅力團結了因地域、教義和政治分歧而分裂的藏族社區。藏族作家丹增尊珠（Tenzin Tsundue）擔憂道：「一旦達賴喇嘛尊者過世，將產生一個無人能夠取代的領導真空。」
達賴喇嘛圓寂之後，可能激發更多主張西藏獨立的激進聲音，甚至引發西藏內部的另一輪內亂。雖然藏人難以接受中國政府安排的繼任者，但難以避免屆時中共為爭取正統性，將引發長達數年甚至數十年的鬥爭。
2023年6月4日，達賴喇嘛在印度達蘭薩拉的楚拉康寺（Tsuglagkhang Temple）慶祝佛誕、並且發表演說。（美聯社）
但在達蘭薩拉，達賴喇嘛對中國政府並不怨恨，事實上他的態度幾近同情。他說：「我對中國侵略者感到非常擔憂，他們的思想非常狹隘，充斥著憤怒和嫉妒。」然後他補充道：「我總是為他們祈福！」
這可能聽起來很形式主義。但達賴喇嘛指出，佛教在中國蓬勃發展，填補人們道德和精神上的虛無感。如今中國有超過2.5億佛教徒，遠超過共產黨員數量的兩倍以上。截至2022年12月31日，中國共產黨黨員總數為9804.1萬名。
「政治上，中國掌控著西藏，」他微笑說道，「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在靈性上掌控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