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儒賓專文:時間開始了,一九四九年的兩場歷史巨變

1949年,國軍在吳淞上船撤往臺灣。(維基百科)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天氣晴朗,全市籠罩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根據一種史觀,百年來中國人民尋求的答案即將揭曉。下午三點,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對全世界宣稱:「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其時典禮臺上有各黨派及各族代表多人,臺下有群眾集會三十萬人。隔日《人民日報》報導的主題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毛澤東主席宣讀中央人民政府公告」。對參與過十月一日開國大典的人來說,十月一日是個獨特的日子,因為當日共和國的成立代表歷史翻到新的一頁,一個與以往不同的歲月就此展開,這個不同不是量的不同,是質的不同,是一種時間的飛躍與昇華。

中共當時主要文藝領導人之一的胡風為開國盛典寫下了著名的長詩〈時間開始了〉,他以詩人的身分搜羅辭典,從中找出最雄偉、壯美的詞句,禮讚另一位同樣有詩人身分的毛澤東。再以破除一切界限的熱情,歌詠在宇宙新生的共和國道:

時間開始了/祖國新生了/人民站起來了/每一縷光輝在歡呼/每一種彩色在歡呼/每一股香味在歡呼/每一條河流在歡呼/每一個山頭在歡呼/每一片平原在歡呼/每一架機器在歡呼/每一粒原子在歡呼/地球在歡呼/群星在歡呼/大宇宙在歡呼!

這種類似《華嚴經》所歌詠的「海印三昧」的景象自從李唐後,在中國已銷聲千年了,而《華嚴經》所歌詠的是神祕的佛陀本懷的境界,胡風描述的是現實世界,是人間的政治淨土。古往今來、六合四方、山河大地、寰宇星辰,一切的一切,全湧向共和國成立的此一剎那。胡風以他所能想像得到的最華麗的言詞,使盡創作最大的能量,歌詠他期待已久的革命政權在中國誕生。

時間這個維度只能從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開始算,之前的時間不是時間,它需要被拯救。「開始」之前即是時間的空無。顯然,胡風此處所說的「時間開始了」的時間只能是種特殊的規範的用法,他的表達意味著時間的本體論的分裂,意義始於時間的悸動。我們從共產黨人一向的追求可以理解,「時間開始了」的時間乃意指一種承載解放意識的規範性時間,亦即爾後的中國將走向不再有階級壓迫,不再有異化意識,不再有顛倒妄想的社會結構與歷史經驗。平等的時代即將到來,「一九四九/一○/○一」這個符號否定了以往的時間之流的價值。

中國共產黨的勝利反過來看,意味著國民黨領導的中華民國政府徹底地失敗,當中共黨人在天安門慶祝開國大典時,國府在濟南、遼瀋、平津、淮海、京滬諸戰役皆已一一敗北,而且都是慘敗,損失的兵力與土地難以衡量,可以轉化為戰力的資源已相當稀薄,這種一面倒的趨勢在隨後的幾個月中沒有絲毫的改善,歷史的天平不斷地往中共方面傾斜,解放軍很盡責地實行了毛澤東主席與朱德總司令的命令。到了當年十二月七日,國府眼看赤焰滔天,無法挽回,乃毅然於成都宣布中央政府遷都臺北,大本營轉到西昌,繼續剿匪。但中央政府遠遷海島,其實已接受神州赤化的事實。大本營遷移到西昌之舉,後來證明不過是無效的負隅頑抗,落日前最後的一抹殘霞。 (相關報導: 許劍虹觀點:「深藍」是何以走向「紅統」的?從前南斯拉夫聯邦看台灣 更多文章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七日國府宣布中央政府遷至臺北,其時國家最高領導人李宗仁已於前兩日的十二月五日自港飛美,丟下神州爛局不管。在前六日的十二月一日,重慶失守。當時在成都的中央要人為國民黨總裁蔣介石、行政院長閻錫山等人,他們留下來收拾殘局。當日蔣召集會議時,四川省主席劉文輝缺席,怎麼找都找不到人,蔣介石乃派劉的老友王纘緒去找他,並傳話道:「你去告訴劉文輝,人與人是要講感情的,他做了我多年的部屬,就算我今天死了,也是應該來送葬的。」以蔣倔強、固執、其介如石的個性,這種傷感至極的話是不輕易出口的。即使以一九四九年底那種接近全面崩潰的局勢,蔣雖已作了萬一之想,但仍堅持反抗意志,不稍鬆懈,挫折的話語一般是講不出來的。三天後,蔣即飛抵臺北,此後再也沒有踏上中國大陸一步。

毛澤東1949年10月1日在天安門城樓上發表談話。(美聯社)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發表談話。(資料照,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