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照顧你最愛的人多久？鄰人口中的好老公，親手勒死88歲失智愛妻：讓日本法官不忍苛責的福島介護殺人案

位於日本福島縣的地方裁判所郡山支部，今年8月21日對去年發生在福島的一起殺人案宣判。現年64歲的被告深谷文幸對檢方的起訴內容全無爭執，承審本案的法官須田雄一卻只輕判被告3年有期徒刑與5年緩刑，等於這名殺人犯完全不用坐牢。不僅如此，法官還在判決書中強調，「取人性命確實事關重大，但對被告實在難以強烈譴責」。

為什麼被告明明殺了人，卻得到法官如此的同情與輕判？

原來本案死者正是被告深谷文幸的妻子深谷ヒデ（Fukaya Hide），深谷在獨自照顧太太約8年後身心崩潰，於去年10月27日凌晨親手勒死了失智多年的病重摯愛，隨即向警方自首。這起殺人案曾被日媒不無諷刺地稱為「熟年婚的結局」，深谷夫婦當初邂逅時深谷文幸已40多歲，深谷ヒデ則年近70。兩人雖然有過快樂時光，但比先生年長25歲的太太罹患失智症與帕金森氏症，親自照顧的深谷文幸雖然不離不棄，但這對黃昏姐弟戀依舊沒能擺脫「長照殺人」的悲傷結局。

介護殺人

「介護」是日語漢字，通常指針對老年人或身心障礙者的看護與照顧。所謂介護殺人，自然就是從事介護者殺害被照顧者的悲劇。日本厚生勞動省從2006年開始統計介護殺人的狀況，直到2015年共有247件，造成250人死亡。日本警察廳針對殺人案件的統計，因為「介護疲累」產生殺意的案件則有398件（2007至2015年的數字）。日本媒體曾經統計，1998年到2015年間，共有716件介護殺人的新聞事件，造成724人死亡。其中先生殺害太太佔33.5%、兒女殺害父母則佔32.8%、男性加害者佔72.3%、女性被害者佔74.3%。

故事要從20年前說起。

與死者深谷ヒデ有多年交情的一位洋服店老闆表示，ヒデ當年雖然已近70，而且有一段失敗的婚姻與一個已經成家的兒子，但ヒデ的外貌依舊非常美麗，看起來完全不像這個年紀的女性。ヒデ曾對他說，那是一個下雪的冬夜，她當時正在郡山車站對面的酒館，一個人喝著小酒，店裡進來了一位40多歲的開朗男性，兩人就這麼聊了起來。雖然年紀足當母子，但仍不妨礙兩人戀情的熱烈發展。這個開朗的男性，就是深谷文幸。根據檢察官的起訴書記載，深谷文幸中學畢業後就在郡山市當地的玻璃纖維工廠上班，一直都是單身。下班後頂多就是泡個溫泉、打個柏青哥，生活非常單純。

這對姊弟戀在交往6年後結為連理，搬進了福島縣郡山市一間月租5萬5千日幣的3LDK公寓，開始了新婚生活。

幸福未能長久的熟年婚

雖說是新婚，但ヒデ當時已是72歲的「老妻」，而且還有憂鬱症與帕金森氏症。婚後沒有幾年，ヒデ出門時如果沒有人牽著，就會很容易跌倒，78歲那年不得不坐上輪椅。擁有穩定工作的深谷文幸，為了照顧太太只能提早退休，展開了漫長的看護生活。兩人的鄰居表示，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深谷先生推著輪椅帶太太出來散步，兩人關係非常融洽。由於兩人居住的神明町一帶地勢略有起伏，鄰居也說，在斜坡上即便是推輪椅也會非常辛苦，「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丈夫」。 （相關報導： 後安倍時代，中日關係何去何從？學者：接任者政治實力不如安倍，雙方基本格局不變 ｜ 更多文章 ）

由於兩人相差25歲，也有當地居民對媒體表示「見過他們」、「看起來是非常孝順的兒子啊」。不過ヒデ與先生雖然相愛，但兩人關係卻悄悄出現變化。ヒデ開始懷疑先生與一位女性到府看護人員發生外遇，甚至指控先生「要毒死我」，不然就是抱怨看護偷了她的戒指、還穿上她的洋裝。兩人的朋友表示，ヒデ此時已經出現失智症狀，她甚至會拿掃把一邊攻擊先生，一邊罵「你終於跟她在一起了」。即便身邊友人都說「沒這回事」，但還是止不住ヒデ的嫉妒心，總是擔心老公會被搶走。

《朝日新聞》指出，深谷文幸退休時雖然領了1600多萬日幣（約合新台幣4百多萬）的退休金，深谷家每個月還能領取大約16萬日幣（約合新台幣4.4萬）的年金，但幾乎都用在照顧妻子身上，每個月的年金在付完房租與介護費等必要支出後，大約只剩1萬多台幣可以應付日常生活。不過即便妻子的身心狀況越來越差，深谷文幸並未把她送進長照機構，而是在家親自餵飯、餵藥（ヒデ每餐飯後都要吃十多顆藥）、為她洗澡、推她出門散步。

為了節省開支，深谷文幸放棄了打柏青哥的興趣、甚至戒了煙。但兩人居住的40多年公寓，因為過於老舊，管理公司決定2020年就要將其拆除，這讓深谷文幸又要面對尋找住處與搬家的問題。他曾對鄰居說，必須找一間跟現在一樣是一樓、有斜坡、房租也負擔得起的公寓，才好照顧太太。

日本介護保險

考慮到老齡化社會的到來，並盡可能減輕家屬的照顧負擔，日本從2000年起規定40歲以上的國民均需加入「介護保險」。該政策的目的，是希望所有需要介護的高齡者或病患，其介護所需費用可由社會全體與政府加以支援。該保險並不發放現金，而是大幅度負擔介護所需的服務費用。包括65歲以上國民，或者40歲以上、未滿65歲的罹患重大疾病者，均可申請請領，但需經「要支援‧要介護」量表的認定。以深谷太太「照顧難度5」（要介護5）的情況來說，介護保險每月可支援的上限約36萬日圓，請領者僅需實際負擔一成（3.6萬日圓）。深谷文幸每個月的介護費用支出，應該就是屬於此類。但遺憾的是，即便如此，深愛妻子的深谷依舊被逼入長照困境。

根據友人的說法，深谷文幸其實是一位非常開朗與健談的男性，跟厝邊鄰居的關係都很好。不過《每日新聞》說，當他漸漸走進人生低谷的深處，這位獨力照顧太太的好先生，卻不曾對周遭朋友說句「我碰到困難了，可以幫幫我嗎」。

悲劇降臨

2019年10月27日凌晨3時過後，福島縣警方接到了一通「殺人犯的自首電話」，當員警趕到郡山市神明町的一棟老舊公寓一樓，只見到深谷文幸與他氣絕身亡的妻子，深谷文幸隨即遭到逮捕。深谷被捕後對警察說，他「照顧的真的很累了」，才會在當天凌晨3時左右，用電熱毯的電線將熟睡中的妻子勒斃，隨即爬上公寓頂樓準備自殺，卻又因為感到害怕不敢跳下，於是回房報警自首。

根據司法解剖結果，死者確實是因為窒息身亡，福島縣郡山署隔天就將殺害太太的深谷移送福島地方檢察署。檢方調查結束後，毫無意外以殺人罪起訴深谷文幸。《每日新聞》稱，現年64歲的深谷在法庭上說，雖然他與妻子相差25歲，但「自己並不介意」。為了照顧行動不方便的妻子，8年前決定辭掉工作，一個人負擔起照顧與看護的工作。他說兩人都沒有能夠幫忙的親人，妻子也不願意入住長照機構。說到這些過往，已是一頭白髮的深谷，也在法官面前流下淚來。 （相關報導： 後安倍時代，中日關係何去何從？學者：接任者政治實力不如安倍，雙方基本格局不變 ｜ 更多文章 ）

談到住處即將被拆除，深谷說管理公司一直逼他們搬走，但自己在經濟上並不寬裕，根本沒辦法說搬就搬。當檢察官問他，「是不是想從照顧的困境裡解脫出來」？深谷文幸無奈回答「我想也是」。檢察官也問深谷，你跟比自己年長25歲的女性結婚，沒有想過未來會需要照顧另一半嗎？深谷則說：「這些事情我都有想過。」一位曾幫忙照顧深谷太太的男性介護士，則證稱死者的狀況在2019年3月快速惡化，從原來的照護難度3級變為最嚴重的5級，失智的情況也顯著惡化。

「所有日常生活都需要旁人協助」

根據這位介護士介紹，所謂「照護難度5級」就是所有日常生活都需要旁人協助（連排泄與進食都無法自理）、連基本溝通都有困難，而且完全沒有辦法走路。至於深谷太太失智症與帕金森氏症的惡化程度，則是連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也不認得，一個小時必須上好多次廁所。不過介護士在作證時仍說「深谷夫婦的感情確實很好」，因為不忍深谷一人扛起照顧重擔，曾提議增加到府幫忙的天數、或者將太太送進長照機構，但從不曾抱怨的深谷卻只是回答「現在這樣沒關係」。深谷文幸在法庭上也數度提到「生活真的很辛苦」，越來越覺得太太「非常可憐」。

檢察官認定，被告深谷文幸是因為看護疲勞、加上依靠退休金的生活陷入困境，才會犯下殺人案，並且也向法官陳述了被告曾經試圖自殺殉情的事實，並向法院求刑5年。深谷文幸在面對檢方陳述罪名與犯罪事實時，僅回應「沒有問題」，並未多加申辯，只說「非常慚愧，我以為我可以一個人解決的」。深谷的辯護律師曾在法庭上詢問被告，「你把太太殺害後，是否覺得更輕鬆了」？深谷的回答是：剛好相反，我每天都很悲傷、也非常思念她，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可悲的事。

根據《朝日新聞》報導，深谷在法庭上自述，他用電線勒了太太脖子大約5分鐘之久，直到確定她沒有氣息才鬆手。深谷還說，他在動手一週前，也曾有相同的念頭，但看著太太的睡臉實在不忍。直到動手當天，他在凌晨一時許忽然醒來，心裡暗自決定「就是今天了」。但深谷還是一直看著太太的睡臉，將近兩小時後才動手將太太勒斃。當檢察官問他，「你為何不早點把勒緊太太脖子的電線鬆開」？深谷說：「把電線纏上脖子後，我覺得已經不能再鬆開。」但他也自承，這短暫的幾分鐘裡，太太笑著說話的容貌也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不過根據到府介護士的說法，深谷太太至少半年前就陷入重度失智與近乎癱瘓，她輕鬆說笑的臉龐，深谷文幸其實很久都沒有親眼見到了。

法官認同「被告精神已被逼入絕境」

雖日本媒體並未提到深谷文幸是否還有其他親人，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深谷太太與前夫的獨生子還在人間。本案檢察官在審判時也宣讀了這位男性（目前住在埼玉縣）的書面意見：我認為他把我的母親照顧的很好，考慮到我媽媽的性格，我想他一定也遇到不少麻煩。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是照顧了我的母親將近20年，對我也有諸多關懷。與其說我對這件事感到強烈的憤怒，不如說我對他僅僅懷有感激之情。到場旁聽的《朝日新聞》記者小手川太朗與田中基之寫道，當檢察官宣讀這份書面意見時，被告只是不斷用雙手擦去冒出的眼淚。

面對殺害妻子的深谷文幸，本案承審法官須田雄一最終宣判3年有期徒刑、緩刑5年，並稱「被告的精神已經被逼入絕境，實難強烈苛責一位獨自負擔長照看護重任的先生」，他認為被告在犯案後選擇自首，並且表現出深刻的反省態度，加上不希望對死者遺族進行嚴厲懲罰的考量，才會做出相應量刑。《朝日新聞》稱，當法官宣讀判決完畢，曾詢問被告「是否清楚了解內容」，深谷只是面無表情地回答說「是」。但當法官宣布退庭，獄警催促深谷文幸離開法庭時，他忽然對著還坐在審判席上的審判長微微鞠了一個躬。 （相關報導： 後安倍時代，中日關係何去何從？學者：接任者政治實力不如安倍，雙方基本格局不變 ｜ 更多文章 ）

對於這起悲劇，福島縣郡山市一位社工並不認為是什麼「熟年婚」的問題。他對《每日新聞》表示，隨著日本社會的高齡化，利用長照支援服務的民眾其實越來越多。但是越是年長、或者性格越是認真的民眾，通常都會有「自己的事情就該自己處理」的觀念，這些人顯然是介護（長照）制度力未能及的黑洞。《每日新聞》則指出，就像深谷文幸的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最終陳述的發言，「介護問題是這個社會與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的問題」。深谷文幸與深谷ヒデ所遭遇的一切，也再次提醒了我們，必須設計出不會讓介護者與被介護者陷入孤立的政策與措施，你我與這個社會也應該更加關注那些平時不願出聲求助、但確實處在介護困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