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回顧這篇報導1989年6月4日,全副武裝的中國解放軍部隊進到了北京城,坦克和槍砲子彈的目標不是中共指控已久的萬惡美帝,而是為了讓中國更好、走出家門高聲抗議的民眾與學生。
在改革開放政策推行後,北京政府為了吸引外資進入中國,連帶的也讓訊息的傳遞比起毛澤東時代的「鎖國」要開放不少。然而這只是表象的開放,在六四血腥屠殺爆發之時,所有的訊息傳遞再度回到停滯、阻斷,各種媒體都是滿口黨宣傳。
當時任職於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李金銓教授,在這篇刊登於1989年6月12日118期《新新聞》的文章,描述這種傳播媒介受到嚴格控制的情狀,甚至導致天安門屠殺事件發生以後數日,上海還被蒙在鼓裡,即使偶有風聞也不了解慘况的情形。甚至住在北京的人也未必比外界更全面了解北京的情況,他們必須靠「出口轉內銷」,才能了解身邊事。
為了突破政府的消息封鎖,民眾關注到當時的科技產物傳真機──《人民日報》海外版登過一些政府和外商機構的傳真號碼,為的是吸引外資,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一位大學生說:「我們希望他們讀給工廠、公司的人聽。」CNN報導,上海某大學學生集合在操場,聽一位學生念傳真回來的英文報導,旁邊有人口譯,台下群情激憤。
只是30多年過去,北京政權仍用網路綠牆和長城,牢牢地控制著中國國內的訊息傳播管道。(新新聞編輯部)
一位現場目擊的明尼蘇達大學美國學生在燭光追思晚會報告:6月4日清晨兩點半,軍隊開進天安門廣場附近,學生和市民用身體去擋,軍隊開火,多人中彈,一人腦髓爆裂流在地上。群眾要我趕快拍照:「把真相告訴全世界!」……軍隊繼續向前,並濫射無辜,人們紛紛爬到樹上,趴在地上,躲在障礙物後面,軍隊用機關槍盲目掃射,啪、啪、啪,40多人喪命……。
控制媒體真相迷離
6月4日,北京電台英語廣播:「請記住6月3日:中國首都北京發生最悲慘的事件,數千無辜百姓被全副武裝的軍隊屠殺了。」語畢,播音員立遭撤換,接下去則是滿口黨宣傳。6月6日,北京電台引述官員宣稱,軍隊已占領天安門,沒有學生死亡。先前,國務院發言人袁木說,事件中有300人死亡,包括23名學生,其餘皆為軍警公安人員。電視連續播放受傷軍警在病榻接受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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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潔明(左)在六四天安門慘案發生時任美國駐中國大使,欲針對解放軍射撃外國使區向中國外交部提出嚴正抗議,卻只見到次長級官員。(新新聞資料照)
據報導,中南海的大官們乘坐40輛轎車離去,在西郊某軍事基地進行你死我活的灌力鬥爭。外國記者拍照被發現可能擊斃,他們只能躲在旅館裡。學生說被軍隊屠殺身亡者計7000名群眾,美國官方數字為5000人,中共當局說只有300人。駐守北京的38軍(好人)與內蒙調來的27軍(劊子手)的衝突如箭在弦,一觸即發。這些一點一滴的消息,彷彿瞎子摸象,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把鼻、頭、耳、腳拼凑成一幅真實的圔案。但在此同時,中共當局已經開始在改寫歷史了。
槍桿政權一手遮天
中共當局正在進行困獸之鬥,所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諱。它之所以一手遮天,沒有別的,就靠瞞天過海的說謊。反正我說沒有學生死亡,你要說有,你就是反革命。萬一另一派占上風,學生烈士又成為奪權的工具了。這個流氓技倆一貫使用,今天的「革命分子」一夜之間可以變成「反革命分子」,「愛國」學生旦夕之間成為「反黨」,台上的白瞼可能就是明天台下的黑臉。
這不是孰是孰非的問題,只要誰抓住槍桿子,誰就可以壟斷是非。傳播媒介是共產黨穩固政權的一大法寶,也是一具如響斯應的傳聲筒。縱然一個別有良心的記者,也只能學唐吉訶德對風車作戰,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在封鎖線上開個小口袋,穿插一兩句真話(如前引北京電台的廣播)。個人壯烈犧牲,於國事大體無補。
六四天安門事件前夕,民眾張掛各式抗議標語聲援學運學生。(新新聞資料照)
媒介不止被動地反映官方的路線,也間接地介入權力的鬥爭。天安門事件4月初以追悼胡耀邦為始,學生提出7項改革要求(如新聞自由、平反胡耀邦、否定「反精神污染」和「反資產階級自由化」、公布領導人及其子女財產),一路上只要政府出面對話,事情大有轉圜的餘地。但領導人置之不理,導致示威升級。4月25日鄧小平接受李鵬、楊尚昆的匯報後說:「制止動亂,行動要快,要爭取時間,不要怕人罵娘,也不要怕什麼國際反應。」
人民日報社論擴大學運
果不其然,次日在胡啓立指揮的宣傳班子起革下《人民日報》登出一篇聲疾色厲的社論,嚴譴學生在「搞動亂」。學生不服,示威擴大,要求肯定學生示威為民主愛國行動,並要求領導人在電視轉播下公開對話。5月中旬,3000學生宣布絕食,決定以身殉道。許多工人市民也許不明白民主自由,卻心疼學生身心遭受摧殘,痛恨法西斯領導的鐵石心腸,加上「官倒」橫行,通貨膨脹,民怨己深,才會爆發百萬人上街頭的空前場面。
那管學生死活,但顧自己保權。中共最高當局的權力鬥爭居然圍繞著《人民日報》4月26日的社論進行,這可於5月24日楊尚昆的談話概見端倪。
楊尚昆(右三)在1989年5月24日,對黨政軍擴大會議講話時,批判「黨內有兩種聲音、兩個司令部」。(方仰忠攝)
楊尚昆當天對黨政軍擴大會議說:「我們每退一步,他們(學生)就進一步。」因為「黨內有兩種聲音、兩個司令部。」楊尚昆說,趙紫陽反對那篇社論把學生愛國連動定性為動亂,他又在外面放空氣說不幹了,「學生覺得黨內有人支持他們,因此愈鬧愈厲害」。楊尚昆又說:「小平、陳雲、彭真、鄧大姊、王(震)老都覺得無路可退,退就是我們垮台,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垮台」。《人民日報》426社論成為權力鬥爭的焦點,趙紫陽成為它的祭品。5月中旬,坦克車還沒開進城時,《人民日報》記者編輯集體走向街頭,走向天安門,走向群眾,他們高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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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講真話!
不要逼我們造謠!
新聞屬於人民!
426社論不是我們寫的!
後來,鄧小平、楊尚昆勢力調不動保定的38軍入城鎮壓學生,終於從內蒙調進27軍當劊子手,這些簡單的農民子弟在消息真空的環境下,成天只讀《人民日報》那篇426社論,徹底洗腦,以為「反革命分子」要推翻祖國,推翻社會主義。他們殺人如宰羊,可見共產黨只有勒死資訊的管道,才能欺壓百姓,殘殺人民。
獨夫難逃歷史仲裁
學生運動是隨著5月15日,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訪華而升級的,2000名外國記者匯集北京採訪中蘇的解凍,學生正是要「表演」給戈巴契夫看,希望加壓力給鄧小平。他們手無寸鐵,有的只是理想、熱情和無比的決心,他們的和平、友善、組織嚴密、合理要求,加上動人的口號標語和嘉年華會的氣氛,最符合「電視劇」的要求。
美國電視的罪惡在社會危機中被救贖了。平常30秒鐘的電視晝面一幌而過,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給觀眾提供反教育。但面臨重大危機,則電視便可揚眉吐氣,英雄有用武之地。甘迺迪總統遇刺損命,全國人民跟著電視馬拉松式轉播共同哀殤,竟有療傷止痛的社會功能。登陸月球也把人類的潛能、自然的奧妙,盡呈眼底。
戈巴契夫在1989年5月15日訪問北京,也讓天安門廣場上的學運升級,學生正是要「表演」給戈巴契夫看,希望加壓力給鄧小平。(新新聞資料照)
這次在天安門事件中,我們從電視上看到生與死、悲與歡、笑與泣、受傷的工人、歡呼的群眾,不長眼睛的坦克車,頭破血流的學生,遍體轔傷的人躺在三輪車躲著機關槍就醫,黑夜裏騎脚踏車逃命的人,以身體性命擋住坦克車進路的人,血流滿面而直士兵鋼盔控訴暴行的學生。這些活生生、淋淋的鏡頭,一張照片勝過一萬個字,直接打人世人的心坎,任憑獨裁者用謊話清洗也抹之不去。
當然,文字以分析見長,圖片以感情取勝,兩者相吸互補。從電視上,我們看到馬克仕的坦克在修女們的排陣前戛然而止,鄧小平的坦克一壓而過。劊子手還收屍成山,淋上汽油,付之一焚,以湮滅證據。南京大屠殺是日寇對華的侵略,天安門大屠殺則是中國昏君獨夫自作孽的暴行;日本想塗改歷史行不通,有了這些血淋淋的鏡頭,鄧小平寫下了歷史上最醜陋的新頁,盡管獨裁者如何篡改也是徒然。南韓的光州屠殺事件,台灣的二二八事件,這些統治者對人民的暴行是世世代代的夢靨,社會上要花多少個40年才能抹平心頭的情結。一個以人民為名的政府與人民作對,一個以人民為名的軍隊屠殺人民,歷史必有公平的評價,雖然獨裁者只看眼前,不看未來。
齊將真相公諸於世
以前,中國封建思想只叫人民「內外有別」,什麽「家醜不可外揚」,直到數年前外國人在大陸是接觸不到當地居民的。中共又有一毒計,即是罵異議分子「告洋狀」,這點其實海峽兩岸皆然。問題是向自己人告狀只有侮辱的回報,手無寸鐵的書生不告洋狀,生命何保,因此只好以外國記者為「安全網」,否則那天失蹤也沒人知道。中共當局醜化這次自發性民主運動為「告洋狀」,先說是「告洋狀」的方勵之所煽動的,後來李鵬又說要注意「長鬍子」的,因為老美不高興戈巴契夫訪華,楊尚昆則又怪到「黨內兩個司令部」頭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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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經過40年的封閉,一般外國人卻說中國人熱情,蘇聯人冷漠。近年來外國人幾乎可以相當自由地與中國居民聊天,中國人講句話也不必左顧右盼。這次學生群眾再也不顧什麼「內外有別」,巴不得向外國人(尤其是記者)吐露心聲。1968年,美國反戰分子在芝加哥抗議全國民主黨大會,被警察殘暴毆打時,他們一致高呼:「全世界都在看著!」這次中國學生不斷要求外國記者「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把真相告訴全世界!」
說到外國記者報導中國,文革時期由於毛澤東的鎖國政策,外國人在霧裏看花,根據動人的口號編織多采的假象,特別是動盪中的美國知識分子似乎在中國找到了答案。當時的中國研究往往是抱著《人民日報》猜謎,所以才有毛澤東這個家那個家的言論,連若干華裔學者也不能免。
由於「鎖國」,不少外國學者和知識份子,對於毛澤東治理下的中國存有浪漫過頭的想像。(資料照,美聯社)
文革之後假幕揭開,許多大陸的移民主動提供消息給香港報刊、真假莫辨,必須由有常識有經驗的老手從事過濾。後來,權力鬥爭輸掉的高幹子弟不斷抖出小道消息,讓中央當局慌了手脚,最後甚至和《爭鳴》和《九十年代》反目成仇。
這10年的經濟開放政策,外國記者進入大陸採訪,報導比較實事求是;即使在5月20日戒嚴後,外國記者還是堅守崗位,在外國使館區的陽台架設長距離鏡頭,雖然對外通訊時斷時續,一點一滴的消息還是漏到外面的世界來。
港台記者的角色是配合統戰需要的,要的時候捧為天上之驕子,提供各種方便,不要的時候可以國人的身分入罪。台灣派去大陸採訪的記者日多,但在從恐共到自我膨脹的政治文化薰陶下,普遍暴露對大陸長期的無知和缺乏關懷。這是普遍現象,個別好的當然有。郭婉容去大陸開會,連對記者恭維兩句也上報;知名民主人士當然值得訪問,但很快便成千篇一律;台灣記者的視野始終不及於一般知識分子,工農學生。下焉者,根本就戴著有色眼鏡,先有結論,再找證據,彼此一窩蜂地搞一下。
嚴控大傳小媒盛行
正因為傳播媒介受到嚴格控制,天安門屠殺事件發生以後數日,上海還被蒙在鼓裡,即使偶有風聞也不了解慘况。作家白樺在上海接到海外的報告,泣不成聲;記者戴晴也不太明白整個事件的過程。北京居民有的只聞槍聲,不知傷亡,他們接到海外電話的質問,先是吃驚,再是不可置信,最後是悲憤轉成沉默。住在北京的人未必比外界更全面了解北京的情況,他們必須靠「出口轉內銷」,才能了解身邊事。
中國的訊息封鎖,讓1989年天安門廣場的抗議聲和槍聲,居然傳不到上海人的耳裡。(新新聞資料照)
大媒介被掐死,小媒介必盛行。伊朗國王巴勒維(Mohammad Reza Pahlavi)手裡握著最精銳尖端的傳播機器,卻抵不住何梅尼(Ruhollah Khomeini)的錄音帶和傳單。馬克仕的官方宣傳屈服於柯拉蓉「黄色革命」的浪潮下。兩年前台灣電視報紙對桃園機場事件製造的謊言,也被錄影帶無情地揭穿。這次大陸學生高舉「V」(勝利)手勢,頭绑白帶,宣布:「民主和自由是全人類共同的願望!」他們的一顰一笑,令人難忘。以「人民」為名的軍隊屠殺人民,而又矢口否認,海外只能把已出口的消息再內銷回去,才能揭穿宣傳機器一貫的造謠栽贓。
傳真革命暴行公開
這是一次波瀾壯闊的「傳真機革命」。傳真機簡單輕便,可以顛覆官方的封鎖。美國各地大陸學生不分晝夜,把《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刊登的軍隊屠殺暴行圖片傳回去。
《人民日報》海外版登過一些政府和外商機構的傳真號碼,為的是吸引外資,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一位大學生說:「我們希望他們讀給工廠、公司的人聽。」CNN報導,上海某大學學生集合在操場,聽一位學生念傳真回來的英文報導,旁邊有人口譯,台下群情激憤:此外,學生們各方搜集名單住址,把中文信、華文報導複印裝封,整箱整箱運往香港,再由香港分寄全國一個角落。獨裁者再狡猾,也想不到傳播科技的洶湧澎湃。他們除非再次把國家鎖起來,全面斷絕對外通訊,把外資外商統統嚇跑,否則他們能夠一手遮天嗎?
(本文原刊登於1989年6月12日出版的118期《新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