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巫女是以神之名，與靈魂分享憾恨喜悅，追求解放世間萬物的職業。」
編按：洪承喜去年夏季在台出版《紅線：我的性紀錄》時，曾向走走透露，對台灣薩滿信仰充滿好奇與興趣，希望有機會能到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的國家。就像吸引力法則奏效般神奇，今年2月初，她心想事成地受邀來台參加台北國際書展，為《神明在看著呢》中文版的發表進行宣傳。結束訪台行程後，她再度接受走走越洋專訪。
1990年生的南韓現代巫女洪承喜（홍승희）在《神明在看著呢》（신령님이 보고 계셔）書中介紹，她的一天通常如此度過：凌晨四點甦醒，記下夢境。起身進行每日早晨儀式，更換淨化水、焚香，聆聽梵咒音樂。帶著愛犬「咖哩」外出散步，回家後開始工作，寫作、替客人諮商占卜，登入社群媒體回答粉絲提問，與錄製定期公開的一週運勢影片。
COVID-19疫情爆發以來，不確定感、焦慮感影響全世界，掀起一股心理學與占卜熱潮。洪承喜在回覆專訪的郵件中表示，南韓也出現這股熱潮，越來越多人追求身心靈和諧，尋求心理諮商，預約算命，學習正念冥想。
「我想人們追求靈性生活是自然而然的。」她解釋道，現在之所以有許多人敞開心胸「相信各種神靈與占卜訊息」，「是因為我們對天地萬物懷抱同理心與想像力。」
「同時我們深知，光靠社會的『正常』規律，無法解釋與守護自身的命運，所以我們尋求，用一種新的語言來重新敘述與詮釋人生。」
洪承喜不僅是一名巫女，還自我介紹為「女性主義者／素食主義者／酷兒」。在她的小小神堂，擺放著五色鈴鐺、五方旗、印度頌缽、哥斯大黎加的磁火山岩、十字架等多元神物。面對客人的詢問，她總是一字一句謹慎地回答，同時在腦中思索如何以新的言語去詮釋客人的狀況，以給予他們力量。
「算命是客人重新認識自身命運的機會，所以『詮釋他人命運者』應謹言慎行。」洪承喜說，有流產經歷的她曾遭「父權算命師」斷言「妳背後有嬰靈」，這讓她深刻體會，歷史古老的宗教信仰一直保存著排斥女性和少數族群的觀念。
她告訴走走，「詮釋他人命運者」需要努力提升獨立思考與表達能力，才能擁抱被社會邊緣化的群體。四年前，成為職業巫女之後，她時刻叮嚀自己，不該遵循既有解讀「將女性的命運歸咎於『因為妳生而為女人啊』，或說『妳就是因為不結婚生子才落得這樣』，而應該從其他方面尋找造成客人陷入困境的原因。」
洪承喜認為，陷入憂鬱，就像靈魂度過黑夜。與其裝作若無其事，承認病痛才是對自我更誠實的行為。（取自Instagram@kali_insight_art）
「您正在度過靈魂的黑夜」
她在留有自殘傷痕的手腕刺下人生第一個刺青，「這是我在身上做的筆記，也是我的護身符，提醒我『人的一生都在步向死亡，所以妳不需要現在就去死。』」
成為巫女之前，洪承喜因為性工作、性暴力倖存經驗，承受並對抗著父權社會的各種歧視，而感到非常痛苦。經過多年沉澱與自我療癒，她說現在自己是快樂的，但仍每日定時服用抗躁鬱藥物，就像巫女為了保持內心平靜，每天都要例行淨化一樣，服藥也是守護自己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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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受憂鬱所苦，現在我學會熱愛當下，」她表示，她在留有自殘傷痕的手腕刺下人生第一個刺青，「這是我在身上做的筆記，也是我的護身符，提醒我『人的一生都在步向死亡，所以妳不需要現在就去死。』」
自殺率偏高一直是南韓社會面臨的問題，洪承喜說，許多來問事的年輕女性也罹患了憂鬱症。她認為，「憂鬱症」這樣的現代醫學病名，並沒有辦法完整解釋一個人的生命狀況，「我傾向將病症視為來自靈魂的訊息，這時候心靈之門比以往都要敞開，因此很容易捕捉到陰影，變得沉重，但此時的心靈更具深度，啟發的靈感更豐富。」
「我會告訴她們『您只是正在度過靈魂的黑夜。』」對所有陷入憂鬱的人，她安慰道，「這世界無奇不有，生活在世上的我們若有一天變得『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與其裝作若無其事，承認病痛才是對自我更誠實的行為，所以首先你要尊重這些情緒。在靈魂度過黑夜期間，可以嘗試透過藝術、寫作去紓解。沉浸於睡眠也沒關係，慢慢醒過來就好。」
洪承喜說，靈魂度過黑夜期間，可以嘗試透過藝術、寫作去紓解。沉浸於睡眠也沒關係，慢慢醒過來就好。（取自Instagram@kali_insight_art）
以神之名的療癒工作
「正如惡鬼生前可能有過一段悲劇，善與惡之間並不是非黑即白，我認為我們應該懷著傾聽冤屈之心對待所有鬼魂。」
洪承喜2019年夏天在忠清南道雞籠山（계룡산）上接受降神儀式。雞籠山是南韓八道名山之一，薩滿教人士認為那是一處充滿山神靈氣的修練聖地。滿月升起的晚上，她跳著大神，在鑼鼓聲中蹦蹦跳跳，淚流滿面，成為「天神的弟子」。她說：「從此，我成為佇立於神與一切非神眾生之間，連被污名烙印的軀體也擁入懷中的存在。」
不過當上巫女之後，她發現踏入的職業環境也充滿歧視烙印。巫女常被世人質疑為「神棍」或貶為「被鬼附身的瘋女人」，在初當學徒期間，甚至可能遭受自己的神師父[1]「職場霸凌」，難以拿回應有的勞動報酬。傳統巫俗儀式以畜牧肉品為供品，她認為這與平等敬愛萬物的薩滿精神相違，也歧視了所有非人動物。
她因而寫下《神明在看著呢》一書，盼揭開「巫女」神秘面紗能打破偏見。入行以來，她始終拒絕舉行供奉肉品的儀式，而以慰靈祭替代，追悼因為祭祀習俗而喪命的動物鬼魂。「我相信，當鬼的憾恨冤屈獲得化解，也許就會浮現神的面貌。」
洪承喜在留有自殘傷痕的手腕刺下人生第一個刺青。（取自Instagram@kali_insight_art）
洪承喜指出，女性惡鬼也應獲得安慰。南韓驚悚影視劇裡常出現被惡靈纏身的少女，世界各地都流傳著女性怨靈與妖怪的傳說，「而薩滿教和其他宗教當中，自古以來最可怕的惡鬼、最受到厭惡與排斥的對象都是女性──與魔鬼發生性關係的女人、與禽獸（非人動物）交談的女人，不被視為性對象的老婦人。」
在集體恐懼的想像裡，膽敢申冤和反撲的女性變成不潔、醜陋與歇斯底里的模樣。她解釋，女鬼的這種恐怖力量源於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恐懼與憎惡，「正如惡鬼生前可能有過一段悲劇，善與惡之間並不是非黑即白，我認為我們應該懷著傾聽冤屈之心對待所有鬼魂。」
「很多20多歲年輕女性常問我『（不結婚生子）這樣生活也可以嗎？』『遭遇到這些事情，是我的問題嗎？』」她表示，「當你用神明的言語去向這些人解釋『就那樣活下去，當然可以』『不是您的問題，您是一個完整無缺的人』她們的狀態就會發生戲劇性的變化，開始打內心深處相信自己，最終從羞恥和罪惡感中得到解脫。」
入行以來，洪承喜始終拒絕舉行供奉肉品的儀式，而以慰靈祭替代，追悼因為祭祀習俗而喪命的動物鬼魂。（取自Instagram@kali_insight_art）
「我在台灣遇見了很多現代巫女」
在台北的幾天時間，我感覺自己離天與地都很近。很厚的雲層佈滿天空，不時下著細雨，因為我喜歡雨天，所以非常享受，那種如夢似幻的朦朧情調。與南韓不同，台灣有很多道教寺廟，讓我印象深刻。與各式各樣神靈共存的氛圍，對我這樣的「炒碼巫女[2]」來說，是非常開心興奮的時光。
儘管能觀光的時間不多，但我在空閒的時候去了一趟寺廟，購買了各種護身符、香皂和香。我收到來自台灣讀者的許多禮物和愛，他們告訴我，他們深受書的內容安慰，這令我感動流淚。
很高興能見到你們。我在台灣遇見了很多現代巫女：透過Aura Soma靈性彩油治癒靈魂的人，與傳統薩滿一起擊鼓唱歌的人，能看見人們氣場顏色並予以治療的人，用塔羅牌淨化靈魂的人，與各種性別認同的人們談論性與性別敏感度的人，寫作的人、畫畫的人，為同性婚姻合法化而奮鬥並與靈魂溝通的酷兒女權主義者，以及各色各樣的作家和編輯⋯⋯我感受到她們都是現代巫女。
我支持所有相信自己內在神性的妳們。這趟台灣行，我收穫了滿滿的愛和療癒，期盼能再次相見，下次見！
走走百科
- 神師父｜為新人巫女舉辦降神儀式的資深巫女。
- 炒碼巫女｜炒碼麵是南韓「辣炒海鮮什錦湯麵」，引申有大雜燴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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