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番字不是歧視,而是邊界的流動史

從上古到近代,都有中性使用「番」字的文章,並未因有人將「番」字用出了貶意就避用它。(資料照,總統府提供)

將原住民稱為「番」是歧視嗎?判斷標準有三:一、看該字的本義;二、看使用者有無歧視之意,即「語境」和「脈絡」;三、社會認定。目前的情況是第三項壓倒前兩項,只要有一票會論述的傢伙積極代表眾人說是,那就只好是,而古人也就又要被踩一次。然而我們學習國文和歷史,就應該要能透過前兩項的考察,察知現今的說法有沒有疏漏或遮蔽了什麼,從而讓自己能夠不輕易被政客的話語框住。

「番」字的本義是「獸足」,上面的「釆」象的是走獸指爪之分別,讀作ㄅㄧㄢˋ,是「辨」的本字,不是「采」;下面的「田」象的是腳掌。野獸腳印可以標誌人類地盤的邊界;其派生出來的「蕃」和「藩」字,乃至「蕃蔽」、「藩籬」等詞,就明顯具有「邊界」的意味──栽種草木、築牆挖溝,一直都是區隔人獸的有效方法。

在對外界所知有限的情況下,以我族、我國為中心,外域的人就是番人,外面的東西就是番貨,所以荷蘭人曾叫「紅毛番」;知識多了一點,需要將有文明的外國和蠻荒地域分別看待,乃以「洋人」、「外國人」或更精確的名稱來取代,「番」則維持著「獸足」的符號意義,繼續與山野相連,也可以按親疏遠近分出「熟蕃」、「生蕃」。至於這有沒有歧視的意味?任何時代都有自我中心的我族優越論者,民族與國家之間也不會沒有衝突;話在這等形勢之下、從那種人嘴裡說出,自然會讓人感到歧視。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

從上古到近代,都有中性使用「番」字的文章,並未因有人將「番」字用出了貶意就避用它。日本治台,殖民政府一樣沿用了「生蕃」、「熟蕃」等詞;其「理蕃」的措施更透過新聞,啟發了日本民俗學宗師柳田國男,使之反照出了日本古代被大和神話所掩飾了的外來民族征服史,如其《石神問答》就有「日本建國或之前尚存生蕃的頑抗」等句。或曰「蕃」字承載的「中心與邊陲之對立」這種意味,就是內建了歧視,或者難免傷害弱勢者的感情--硬要這樣說也可以,但我認為我們的感情應該要能傷得起,要能接受歷史與現實的殘酷。

石神問答。來源:國立國會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圖片提供者:陳征洋)
石神問答。來源:國立國會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圖片提供者:陳征洋)

邊界會流動、拓展,而能引人思索歷史。《詩經》的《大雅》有一篇稱頌諸侯的〈崧高〉:「崧高維嶽,駿極于天。維嶽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四國于蕃,四方于宣。」末兩句的「于」是「往」的意思,即往各國作屏藩,宣王化於四方,以在華夷雜處之地鞏固周朝的勢力。周人的祖先也是從山裡走出來的,可以靠這點神話傳統,結合武力、文化和國家建制來和異族交往,使之同化而歸入華夏集團。當然,從被併的弱勢一方來看,這可以是苦難,但人類的歷史本就離不了開拓和爭戰,我們首先應該體認的,是各種人群面對生存問題時所展現的意志、策略與作為,而不是急忙站到一個與受害者同情共感的位置,指控「殖民者好髒,侵略者好壞」,建起一個拒絕發展、拒絕中國、拒絕世界的同溫層就算了。 (相關報導: 賈北松觀點:強迫使用優勢語言是上國思維 更多文章

連橫〈臺灣通史序〉中遭受今人批判的「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兩句,原出自《左傳》所記載的晉國大夫欒武子之口,他在晉、楚相爭之時,駁斥鄭國使者說楚軍驕兵必敗的意見,說:楚國國君幾代以來都刻苦自勵,以先祖從中原來此勤儉開荒的故事訓示軍民,如今其軍備和政戰的功夫都很紮實,不可輕視。之後晉國果然沒討到便宜。早期楚國,也是外來政權,一方面要和數不清的蠻夷土著相處相爭,一方面也被中原各國鄙視為蠻夷;後來楚國強大了,面對自相攻伐的中原列國,便大方地說「我蠻夷也」,自行稱王,用實力來回應鄙視,和周王朝分庭抗禮了;最後楚國被秦所滅,推翻秦朝的陳勝、吳廣、項羽、劉邦又都是楚人,楚文化也成為兩漢以來中國文化的重要成份直到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