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 專屬文章 李忠謙專欄》烏克蘭戰爭的另一個戰場：俄羅斯指控美國在烏克蘭研發生化武器？

「美國及其盟友在境內外開展的生物軍事化活動引起國際社會對其遵約的嚴重關切與質疑。有關活動對中俄的國家安全造成嚴重威脅，也損害了相關地區的安全。雙方敦促美國及其盟友以公開、透明、負責任的態度，對其境內外生物軍事化活動作出澄清，同時支持重啟有法律約束力的《禁止生物武器公約》核查議定書談判。」

2022/02/04《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俄羅斯聯邦關於新時代國際關係和全球可持續發展的聯合聲明》

「在利沃夫，有超過320個容器被銷毀：232個帶有鉤端螺旋體病病原體、30個帶有兔熱病、10個帶有布魯氏菌病、5個帶有鼠疫。 這份清單和過量的生物病原體，是美軍在烏克蘭進行生化武器計畫的明確證據。」

2022/03/07俄羅斯核生化防護部隊負責人基里洛夫（Igor Kirillov）

「國務次卿盧嵐（Victoria Nuland）週二在參議院聽證會承認，是的，拜登政府確實資助了烏克蘭的一系列生物實驗室，而這些實驗室的任何東西都非常危險，以至於她非常擔心這些材料會落入俄軍手中。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發展，看似瘋狂的陰謀論再一次被證明是真的。國務次卿盧嵐（Victoria Nuland）的證詞至少直接牽涉到兩個問題：這些實驗室到底用我們的錢與我們的名義在做什麼？為什麼拜登政府沒有在俄軍入侵之前保護這些實驗室的內容？」

2022/03/10福斯新聞網主持人卡爾森（Tucker Carlson）

俄羅斯為什麼入侵烏克蘭？無論是「恢復前蘇聯霸權的野望」、「對北約東擴的現實主義反應，爭取俄國與西方強權的緩衝地帶」，亦或是「看不下去烏克蘭政府軍過去八年在頓巴斯地區的屠殺、才會出兵保護頓巴斯地區的俄裔居民」，這些理由在西方與俄國媒體上都不難見到。無論你相信或偏好的是哪一個，烏克蘭的各大城市遭到空襲破壞，除了雙方部隊與烏克蘭的民眾都葬送了寶貴生命，開戰十多天來更有近三百萬難民逃往國外，這樣的災難結果應該都沒辦法被上述理由所證立、沒辦法因此就被視為一場「正義戰爭」，這也是為什麼世人都在呼籲普京應該「無條件撤軍」。

不過現在俄國似乎又「發現」了一個烏克蘭與美國屬於邪惡陣營、可能對俄羅斯國家安全造成威脅的好理由：這兩個國家在烏克蘭的國土上秘密研發生化武器。根據俄羅斯外交部3月8日所發表的聲明：「俄方在烏克蘭執行『特別軍事行動』期間，查獲烏克蘭生物實驗室在俄國邊境附近研發化武的證明，而且相關研究獲得美國國防部的資助，俄方已經緊急處置了這些生化武器的相關材料，包括特別危險的鼠疫桿菌、炭疽桿菌、土拉倫法氏菌、霍亂弧菌和其他致命疾病病原體。」 （相關報導： 烏克蘭戰爭》美國記者雷諾德遭俄軍射殺，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會讓俄羅斯付出代價 ｜ 更多文章 ）

俄國政府強調，這些在利沃夫、波塔瓦與哈爾基夫發現的生化武器實驗室總共有30多個，都是美國國防部在前蘇聯加盟國的領土上實施的軍事計畫，相關作為已經違反《禁止生物武器公約》第1條的規定。俄國外交部強調「烏克蘭的生物武器實驗室證明了美國的犯罪活動」、「此一發現也證實了我們在執行《禁止生物武器公約》的背景下，指控美國及其盟國在前蘇聯領土進行軍事生物活動的有效性。俄國外交部稱：「我們考慮採用《禁止生物武器公約》第5、第6條所規範的機制協商解決相關問題、並合作調查所有可能違反《公約》義務的行為」。

關於俄方的所謂發現與指控，必須清楚區分兩個問題：第一個當然是有沒有這件事，第二個則是這件事跟俄軍侵略烏克蘭的關係是什麼？

第二個問題比較好解決，無論美國在烏克蘭有沒有設置「生化實驗室」或「生化武器實驗室」，俄軍都應該立即撤出烏克蘭，《禁止生物武器公約》沒有任何一條規定允許在他國研發化武的情況下，給予任何國家侵略與殺害他國軍民的正當性。何況這次「發現」是俄軍入侵烏克蘭的「成果」之一，就程序正當性與並未會同其他國家一同查驗的情況下，俄軍反倒是第一時間破壞了他們所謂「美國犯罪」的現場。

總之，俄軍不管發現了什麼都應該撤軍，而且更不應該在侵略他國的情況下「繼續發現」任何東西或者陰謀。

第一個問題嚴格來說，應該需要更多的調查才能確定美國國防部在烏克蘭從事的是什麼計畫。不過俄羅斯指控的關鍵有二：一個是「生化武器」，第二個是「秘密為之」。也就是美國遮遮掩掩不敢讓世人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尤其在靠近俄羅斯的國家做些危害俄羅斯安全的勾當。「秘密」這件事倒是相對容易解決，因為美國和烏克蘭確實在2005年簽署了一項協議，根據該協議，五角大廈將免費協助烏克蘭衛生部，確保烏克蘭研究疾病的實驗室不能用於研發生物武器，並且更好地檢測、診斷與監測傳染病的爆發。五角大廈11日也發表聲明，說明自2005年以來已在烏克蘭投資2億美元、支持46個烏克蘭實驗室與衛生設施進行相關工作。

當然不是說美國政府說什麼就該全盤接收，問題是調查是否存在「締約國在任何情況下不發展、不生產、不儲存、不取得除和平用途外的微生物製劑、毒素及其武器；也不協助、鼓勵或引導他國取得這類製劑、毒素及其武器」違反事宜的工作，不該是發兵攻打其他國家。何況俄國所謂的「證據」並未真的公諸於世，畢竟「生化研究」與「生化武器研究」並不是一回事（當然兩者具有高度的重疊性），美國也沒有否認資助烏克蘭進行生物與疾病研究的事實。

美國政府對於俄國政府的指控，除了白宮國安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出面駁斥為「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同時也警告俄羅斯此時對美國提出研發生化武器的指控，很有可能是「俄軍自己準備在烏克蘭發動化武攻擊」的訊號。五角大廈發言人13日雖然表示「現在還看不出來俄軍即將發動化武攻擊」，但也說美軍將繼續高度關注。事實上，俄國國防部已經公開指責「烏克蘭的種族主義者」在哈爾基夫西北部一處村莊準備以化武進行挑釁，該做法意在污衊俄羅斯軍隊使用化武。無論是誰栽贓誰，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化武一經使用，那將是烏克蘭人民的煉獄。 （相關報導： 烏克蘭戰爭》美國記者雷諾德遭俄軍射殺，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會讓俄羅斯付出代價 ｜ 更多文章 ）

由於烏克蘭戰爭目前呈現膠著狀態，許多人擔心普京會下令使用更激烈的手段，盡快取得更大的戰果。當然沒有人希望美俄兩強相互指控的「嫁禍行動」（false-flag）成真，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圍繞著美軍在烏克蘭研發化武一事，除了莫斯科之外，還有兩方勢力對此高度附和：一個是中國政府，另一個則是美國的民粹右翼。習近平與普京在今年2月的聯合聲明中，就提及「美國及其盟友在境內外開展的生物軍事化活動，對中俄的國家安全造成嚴重威脅」，如今成為俄國譴責美國違反《禁止生物武器公約》的絕佳鋪墊。

中國政府的鷹派傳聲筒《環球時報》則在11日刊出社評，附和俄羅斯國防部對美國指控的「研究通過候鳥傳播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以及能夠從蝙蝠傳播給人類的細菌和病毒等病原體」、「獲取的材料顯示大量屬於斯拉夫族群的血清樣本已被轉移」、「美在烏生物計劃與日軍731部隊所為類似」。並且質疑「為什麼美國20多年來一直獨家阻撓建立《禁止生物武器公約》核查機制，它在擔心什麼？」、「德特里克堡生物實驗室與新冠肺炎大流行究竟有怎樣的關聯？」、「包括歐洲在內的國際社會，應當對美國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不要被美方的一句『虛假信息』帶了節奏。在這件事情上，美國欠世界一個交代。」

以中美現在的新冷戰態勢，加上中俄兩國的反美共同戰線，北京在這個節骨眼加強質疑美國的作為，甚至將此事順帶與「新冠病毒起源論」掛鉤，實在不足為奇。真正令人驚奇的是，莫斯科對美國違反《禁止生物武器公約》的指控，竟然在美國國內找到市場。因為福斯電視台的極右派名嘴卡爾森（Tucker Carlson）將共和黨參議員魯比歐8日質詢國務次卿盧嵐（Victoria Nuland）的問答，視為美國在烏克蘭研發生物武器的「證據」。

魯比歐與盧嵐的對話是這樣的：「烏克蘭有生化武器嗎？」「烏克蘭有一個生物研究設施，事實上，我們現在很擔心俄軍尋求控制該設施，俄軍可能想要控制這些東西。因此我們正與烏克蘭合作，研究如何防止這些研究材料在俄軍靠近時落入他們手中。」

卡爾森對這段質詢的分析是這樣的：烏克蘭有生物武器嗎？呃，烏克蘭有生物研究設施。什麼？你的意思是秘密生物實驗室，比方說烏克蘭絕對不存在的秘密生物實驗室？烏克蘭有嗎？是的，盧嵐說它有。而且烏克蘭不僅有秘密生物實驗室，而且無論他們在那裡做什麼都如此危險和可怕，以至於她非常擔心這些研究材料落入俄軍手中。盧嵐已經證實了，他們幾天來一直在告訴我們的俄羅斯的假消息全是瘋狂和不道德的謊言與陰謀論，實際上是完全正確的。

俄羅斯媒體第二天就不斷播送卡爾森的節目談話，證明美國確實存在「心懷正義感的有識之士」了解俄羅斯的委屈，因為「華盛頓的民主黨人告訴你，你有義務去憎恨普京，任何不仇恨普京的行為就是叛國，仇恨普京已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中心目標」。小唐納德川普也在推特轉發了盧嵐的影片，表示「過去從陰謀論走到事實要花六個月，現在只需六天」，意指被指控為陰謀論的俄國主張，現在全都成了「事實」。 （相關報導： 烏克蘭戰爭》美國記者雷諾德遭俄軍射殺，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會讓俄羅斯付出代價 ｜ 更多文章 ）

問題的關鍵當然是「烏克蘭研究病原體與病毒的實驗室是不是美國資助的」，美國已經說了「沒錯」，但「研究病原體與病毒的實驗室等於生物武器實驗室嗎」？這恐怕要更多生化專家與生化武器專家的專業意見才能說清楚兩者區別，或者說「應該如何在簽署《禁止生物武器公約》的前提下進行合法的病毒與病原體研究」。不過卡爾森與美國的民粹右翼媒體直接將「病毒研究」等同於「生物武器研究」，而且將盧嵐的說明視同「美國政府承俄國的指控都是真的」，這顯然做了過多的簡化，卡爾森也明確指控「美國政府與五角大廈才是徹頭徹尾的說謊者」。

其實魯比歐與盧嵐的問答還包括了「如果烏克蘭境內發生生化武器襲擊，你是否會懷疑俄羅斯是幕後黑手？」「在我看來毫無疑問，參議員，這是典型的俄羅斯作法，將他們自己的計劃歸咎於其他人」。魯比歐與盧嵐被美國右翼視為勇敢的揭弊者與吹哨者，但魯比歐拒絕了卡爾森上福斯節目的邀請，甚至隔兩天就在參院的另一場聽證會表示「生物武器設施與正在進行研究的實驗室之間存在差異」，國務院也澄清盧嵐的參院證詞指的是應對生物威脅的防禦性實驗室，跟生物武器研發設施完全不同，強調烏克蘭目前根本沒有製造生物武器的能力與基礎設施。

其實卡爾森對於「拜登政府說謊」的驚天大發現，可以視為「後事實時代」的一次反噬。對於新聞事實的掌握，理應是透過更多採訪與查證反覆為之，其實不只是「新聞事實」，就連已經三審定讞的法律案件，若碰上「法官未及調查斟酌或判決確定後才存在、且對被告有利的新事實、新證據」，都容有再審翻案的空間，何況因為新聞本質往往只能急就章的報導內容，自然不宜太快定於一尊。但這個時代以「事實查核」之名打擊「假新聞」的做法，卻留下了太多簡單比對說法（而非深入採訪查證）的「速食事實查核」、或者站在敵我陣營劃分的「想當然爾」。

曾透過透過《衛報》刊登詳述英美監視全球計畫、以及史諾登揭露機密文件的系列報導聞名於世的獨立記者格林華德（Glenn Greenwald）就批評，美國商業媒體那些自封的「事實核查員」花了兩週嘲笑「俄羅斯對於烏克蘭境內擁有生物武器實驗室的說法是假消息與陰謀論」，卻從來沒有對此一立場提出任何證據：他們怎麼可能知道這件事？他們又怎麼能證明沒有這件事呢？「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以其特有的權威性、自以為是、至高無上的自信來宣判真相，將這些主張明確貼上『錯誤』的標籤」。簡單說，如果只是單純拿美國政府「我們沒有生物武器」的聲明駁斥俄國政府「美國政府有生物武器」的聲明，這到底查核了什麼「事實」呢？

如今卡爾森與美國的民粹右翼，無論是出於認同俄羅斯與普京、或者單純想要打擊民主黨政府，當然也能模仿不入流的「事實查核」方式加以反擊：逕自宣稱對方造假說謊（對方單純說錯、彼此意識形態不同、分析或立場相異，這些與「蓄意造假說謊」都不能算是一回事，其幽微之處可能與生物實驗室與生物武器實驗室的差別頗為類似），甚至在缺乏堅實證據的情況下宣判「最終真相」、進而一口咬定對方的惡毒意圖、並且為報導者與閱聽人（或者說敵我支持者）也快速貼上各種標籤。這種媒體識讀（或者說政治對決）方式的骨子裡，其實距離事實真相往往非常遙遠，並且蘊含另一套根本無法對其進行事實查核的陰謀論。 （相關報導： 烏克蘭戰爭》美國記者雷諾德遭俄軍射殺，白宮國家安全顧問：會讓俄羅斯付出代價 ｜ 更多文章 ）

美國的民粹右翼向來視中共為寇讎，但這回兩者對俄羅斯宣傳戰的看法竟意外合拍，其中似乎有更多值得我們對媒體的本質與識讀進行反思之處—除了我們日常接觸的媒體與政治同樣揚起了烏克蘭戰爭的硝煙，甚至俄國與烏克蘭乃至西方世界爭奪勝負的戰場，此刻恐怕也正處在你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