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觀看張曉雄—舞蹈、美食與身體的踐行者

張曉雄作品《浮士德之咒》,台北越界舞團2007,舞者為張建民(張曉雄提供)

初次見到曉雄,不確定是什麼時候、什麼場合,但應該是在1998年前後的關渡校區。我對這個外型清秀陰柔、身材瘦削精實的年輕人第一眼印象,不用別人介紹,就知道是跳舞的。那時的曉雄是舞蹈系專任老師,只忙於教課、排舞、演出,平常見面的機會不多,偶爾獲邀觀賞他為學生編排的舞蹈,以及他跟系上老師合組的台北越界舞團公演,與他才稍微有些接觸,但也僅是點頭之交。

曉雄當舞蹈系主任,開始接行政工作,已在我退休之後。似乎為了印證君子不重則不威的諺語,原本輕盈飄逸的身材,慢慢地「熊」壯起來。作為一名舞蹈家,身體原本就不缺乏運動,即使這些年絕少親自上台,但平常教舞排演,習慣性的現身說法,差不多也等同上場了,為何身軀像吹氣球似的,逐漸發福起來?

他的身材變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吃」的結果,但他有一套博大精深的理論基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先毀掉我自己,包括我的容貌與矯健的身手。我開始耽溺在各種美食研究與烹飪中。」曉雄的「肥胖宣言」還扯上了希臘神話中那位「雜插」——什麼都插一手的赫爾墨斯(Hermes):「我在不斷橫向發展中,完成信使赫爾墨斯向海神波塞多的體格轉變。在終於長得不像一個舞者時,我的機會便來臨了。」

曉雄好客,經常邀約朋友到「雄爺廚房」享受獨門食譜。(張曉雄提供)
曉雄好客,經常邀約朋友到「雄爺廚房」享受獨門食譜。(張曉雄提供)

什麼「機會」來臨了?肥胖需要「機會」?這套無厘頭的「肥胖哲學」只是「雄爺廚房」的緣起,及其身材發福的原因呀!

曉雄生性好客,常邀約朋友到住處享受酒肉獨門食譜,他也很會安排用餐的情境,例如先觀賞窗外觀音山夕陽、酒足飯飽再接茶道與餘興節目。赫爾墨斯的神話他講得認真八百,「酒肉」朋友沒人理會,也不擔心他「自殘」,反正沒事到「雄爺廚房」給他「機會」,幫忙他「橫向」發展,賓主盡歡,理由就非常充分了。不過,身體「橫向」倒是無損他藝術家的氣度,臉龐依舊清秀而不臃腫,尤其近年留起白髮白鬚,配搭圓形大眼鏡更是別有韻味,在我看來,他仍是北藝大少數最有型的男性藝術家之一。

這樣的曉雄,很難想像有著飄零的身世,以及層層疊疊的磨難,柬埔寨、越南、中國、澳洲、香港,一路子間關萬里,辛苦備嚐,方才迂迴來到台灣,也算是回到母親的故鄉了。曉雄母親的娘家是日本時代台南人,她與外婆跟著反日的外公到了廈門,而後因著時局的混亂,備受排擠,外公在世僅二十餘年。父親年少時在越南反法國殖民統治,一度被送入惡名昭彰的崑崙島監獄,十八歲隻身來到柬埔寨,在桔井的華人公學任教,隔年母親抱著襁褓中的姐姐從南越至柬埔寨依親,過沒多久,曉雄不足月就在桔井呱呱落地。

1996年6月張曉雄編排荷夫曼藝術節委約的《被遺忘的神祇》作品,而後進入台灣國立藝術學院任教。(張曉雄提供)
1996年6月張曉雄編排荷夫曼藝術節委約的《被遺忘的神祇》作品,而後進入台灣國立藝術學院任教。(張曉雄提供)

曉雄一家的生活並非平安靜好,1970年代柬埔寨與越南烽火連年,讓曉雄一家人朝不保夕,父親因戰禍不知所終,母親帶著年幼的子女在中南半島顛沛流離,最後不得不讓十三歲的曉雄獨自到杭州生活,這個小小藝術家因而在中國、澳洲、香港舞團展開多年流浪、翻滾的悲涼人生。終於,曉雄在香港巧遇舞蹈家羅曼菲,兩人惺惺相惜,曼菲一手促成他來台北的國立藝術學院任教。 (相關報導: 防群聚感染風險 內政部:全國暫停公祭 更多文章

在藝術學院舞蹈系,曉雄的言行舉止跟當時台灣的男舞者很不一樣,他引入歐洲體系的現代舞訓練方式,大量使用西方類芭蕾的延展性動作,運用流動性的雙人支撐技巧,展現動作的豐富性,這是那個年代的編舞家較少使用的技法。他也針對亞洲男性舞者骨骼肌肉發育的特徵,開設當代男子課程,建構訓練模式與授課內容,這些以往台灣舞蹈教育較沒被注意的課程,對台灣舞蹈劇場發揮了一定的影響力。

張曉雄2013年《離騷》劇照。(張曉雄提供)
張曉雄2013年《離騷》劇照。(張曉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