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土地重劃的事情跳出來，先黎明幼稚園，接著又是新竹關埔特區張家古宅土埆厝，主人抗爭二十年，還是難逃一拆……例子不勝枚舉，越看越心塞，最近恒春傳過來消息：怪手開進竹塹，也要強拆了。
為什麼不能皆大歡喜？
這不僅是一系列文章，還有一系列活動。每發一篇文章，朋友就會被我騷擾一番，請他們關注轉發。關注轉發還不夠，還要做現場活動邀請他們參加。「參與社會運動參與公共事務有代價有門檻，但是，這一回，我們是在製造玩具，提升參與社會事務的樂趣、降低參與門檻。就是要通過這種方式，將事關土地正義的社會抗爭，變成一個老弱婦孺皆可參與的玩具、好吃好玩樂趣橫生的玩具。（引自《玩具是怎樣煉成的》）」
我和美雅發起了一系列線下活動。有在高雄鹽旅舍的分享會，還有3月12日大隊人馬拖兒帶女殺奔恒春，不僅有古厝故事恒春導覽，也一起玩挖坑種竹子這樣好玩的遊戲，還聽恒春民謠，玩了樂了不夠，再去吃美食。大隊人馬殺奔後灣，煮鹽、喝豆漿、吃豆花、吃豆腐、吃豆渣餅、吃恒春特色小吃綠豆蒜……如此一天下來，吃飽喝足玩夠了，心滿意足，醺醺然打道回還（體驗恒春特色旅行，請點擊）。
這麼好玩的活動，集文化保育和吃喝玩樂與一身，自然吸引人一來再來。後來，參加活動的成員有帶著學生、帶著家長來的，也有把人請到自家地盤做分享的，並有各種後續餘音繚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但革命可以變成請客吃飯。當然了，僅僅請客吃飯是不夠的，回去之後還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玩玩學生運動，開辦粉絲專頁向大眾做傳播，從保護竹塹做起，鍛煉自己成為積極公民的能力，收集資料投書文化部，呼籲為臺灣保留這份文化遺跡……
其實不管做什麼，我們的目的很簡單：保下竹塹，保留這份臺灣獨有的文化遺跡。
必須再三強調：我們無意阻止整個開發案。我們只是想推動開發商、政府和矢志保護竹塹的當地人達成一致，共存、多贏。
就這麼簡單的想法，那麼多人已經做了那麼多。原以為，媒體報導有了，社會關注有了，可持續的活動有了，什麼都有了，那就能保住竹塹了吧。沒有想到，等來的，居然是怪手開進竹塹的消息。
有臺灣特色的強拆
先是在張洧齊個人臉書看到「財團來恆春違法圈地，無法無天！」照抄如下：「高雄北大開發公司組織恆春僑勇段自辦市地重劃會，強迫不願意參加重劃的居民加入，沒有協調，沒有同意書，沒有溝通，強行推動，今天趁我們外出不在家，怪手偷偷潛入，破壞竹塹，插上界樁，真的是太可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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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正中，標記著預計完工時間是今年8月23日。張洧齊在他的臉書中寫：強拆事件之後，位於重劃區外圍的施工告示牌上寫著：「施工日期到民國１０６年８月２３日」怵目驚心六個數字。是否代表8月23日之前，重劃會將無所無所不用其極達到目的，即使侵犯人權也不在乎？政府會採舉什麼措施嗎？ 我們很害怕。號稱要讓人民「安居樂業」的屏東縣潘孟安縣長，請問我們真的可以安居樂業嗎？請回答。（寇延丁提供）
與竹塹有關的抗爭自2014年12月30日起，已經持續四年，張洧齊自己也說如果放在中國不可能頂到現在，很可能變成莫名橫死的錢雲會。確實，兩岸情況大不相同，不可同日而語，同樣面臨強拆，臺灣「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中國強拆現場的標語則是「共產黨萬歲，保護家園無罪」。
與中國相比，臺灣式開發確實溫柔了許多，包括拿到了所有「合法手續」的開發方的這次強拆，也是趁主人不在家的時候悄悄動手的。中國式強拆往往有員警甚至武裝員警保駕護航。
五月19日遇到臺灣式強拆，第一要做的事情是報警，讓員警來制止。不僅要由員警出面制止侵害個人財產，拆毀竹塹的時候他們不在家，無法錄下當時的情景，洧齊還請員警去詢問施工人員，「調查對我們有利的證據。」
這讓中國人大開眼界。員警「真的有去問工人，工人也告訴員警說，是公司派他們強拆竹塹的，而且員警的側錄器有把這一段敘述錄下來。」洧齊大讚：「這個禮物真的太棒了！因為我們沒有錄下強拆的影片，所以以員警的身分的公信力錄下工人證詞，將會是一大武器，重劃會大概無法推託。」
這個細節一定讓大陸抗拆民眾羡慕不已。我們無處不在的攝像頭永遠都會善解人意地及時壞掉，人在派出所離奇死亡時警方監控一定全部失靈這已經是鐵律，但是臺灣員警好可愛，他們的儀器不僅不會壞掉，還會錄下洧齊請他們取證的內容。
看到張洧齊把這麼重要的消息放在臉書上，我禁不住替他擔心：萬一這個「壞掉」或者「不見了」怎麼辦？臺灣朋友笑了：「不會的。他們不敢。除非警察局長不想做了。出了這種事，縣長都有可能受影響。」——臺灣特色，真的很有趣。
在洧齊報警後，「今天早上重劃會派了三個工人來到前兩天強拆的竹塹前面，將他們切割下來的圍籬再用鐵絲網搭回去，是不是屏東縣政府叫他們這樣做？我們不知道。」——用報警對付臺灣式強拆，確實有用。
從圖中不難看出，竹塹所在的範圍，不過是邊角紅圈之內的部分，保留竹塹，無損開發計畫整體。（寇延丁提供）
打打電話有用麼？
強拆開始後，洧齊在臉書拋文徵求火力支援，幫忙打電話：「打給屏東縣政府文化處文化資產保存所（電話08-7227001），你可以說你是關心文化資產的一般民眾，你知道恆春北門張家古厝重新提報古蹟，你想知道屏東縣政府的進度跟態度，是否有意願保留，如何處理？你也可以問問文化資產提報的流程是什麼？」
洧齊提示了一系列與打電話有關的細節：「如果他告訴你承辦人員出差，你就說：應該會有職務代理人吧！？可以請他聽電話嗎？或者留下電話叫他回撥給你。」我知道這些被敷衍被推諉都是他曾經有過的經歷，「我敢肯定100％他只會敷衍你，但是你就是跟他聊……讓他知道你關心這件事情，你希望屏東縣政府秉公處理。」他在臉書最後再三再四保證：「相信我，絕對有用。」
按提示撥通了那個電話。是總機，電腦提示音後我按提示選人工總機9。一位元先生接電話，我要找負責文化資產提報的工作人員。
「請問具體什麼事？」看到恒春有一個正在進行的土地開發案，可能會影響到一百多年歷史的古跡，他們正在提報文化遺產，很關心。
轉接音，一位元先生接電話，先問我貴姓，再問什麼事。我把事情又說了一遍。
他顯然很瞭解情況：「張家古厝我們已經登錄歷史建築，是不會被拆除的，請放心。」我關心的是環繞古厝同樣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竹塹，會不會被拆掉？（必須悄悄標注一下心情，沒有被敷衍推諉踢皮球，我心裡還是很有點兒小驚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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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官員的回答中規中矩，滴水不漏：「能不能保存，不是我們能決定的，要由那個地方的地主自己來決定。」我瞭解到那裡已經動工有可能強行拆除，部分地主為了保存竹塹，已經在提報文化資產，按照臺灣法律，正在提報過程中的文化資產也是受保護的，我比較關心進程。
「在上一次提報文化資產的時候，不知道地主出於什麼樣的考量，只提報了古厝，但沒有提竹塹。這一次已經收到了他們的提報，我們會依法行政。但我不能回答你能不能保存……是不是符合文化資產的保存條件，我們要邀請專家學者進行評估，決定權在專家學者手裡。我們會依法行政。請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他再三提到了會依法行政，我覺得是非常好的回答。相較於從洧齊那裡得到的不愉快的經驗，我覺得確實是有進步。看來，比較多人打電話，還真的有用。
有臺灣特色的抗拆
光報警、光打電話顯然不夠，還要報案。張洧齊去報案：「今天我們在大雨之中前往仁壽派出所製作筆錄，在台灣派出所製作筆錄一直以來不是舒服的經驗，但是我們感謝有一個可以依靠的政府，也感謝 Shao Chen Ko律師的協助。終於，我們以損毀財產及刑法第306條無故侵入民宅罪控告恆春僑勇段自辦市地重劃會理事長鄭詠霖先生於民國106年5月19日下午派遣工人強拆恆春古厝附屬建築竹塹。」
這也是臺灣式抗拆的特色，你強拆，就有可能惹上官司坐牢。開發案、工程進度、迫拆自然都會受影響。員警在張洧齊報警並做筆錄後，依法律程式，要傳喚鄭詠霖先生做筆錄。這不是公訴罪，員警取證調整後，將所有證據彙整給檢察官，決定是否「起訴」。
除了報警報案，張洧齊列出了新的搶救策略：一、向縣長陳情；二、申請重新認定古跡；三、變更都市計畫。
第一條主要針對開發案依據的《土地重劃法》已經被裁定部分條違憲；第二條指向了屏東縣文化局，並預料會被拒絕，而且計畫以此向文化提出訴願要求介入處理；第三條要通過議員提出。
當然不要以為這樣能感動蒼天，但他們並不為感動蒼天，而是要拉動政府。在臺灣，想拉動政府有各種各樣的玩法，包括洧齊自己也提到「當然還有一些朋友可以提供蔡英文總統的行程，然後去現場堵人，成不成功無所謂，目的是丟小豬的方式吸引媒體目光，所以要故意大張旗鼓，綁布條喊口號等等。」
張洧齊決定先走行政程式再走抗爭線路，儘量面對政府而不面對財團。
在致大家的信中，洧齊說：「目前我們完成的工作有：1.報警針對重劃會提告。2.陳情書：屏東縣政府、重劃會、監察院。3.以發現新事證為理由重新提報古厝為指定古蹟。」洧齊是文化工作者，他走的是文化套路。
在與政府纏鬥的過程中升級換代
實話實說，在我此前的採訪中，臺灣抗拆者的狀況並不樂觀，普遍面臨資本霸淩、政府怠惰、立法不公。這不是隨口說說，我在臺灣走了四五個月，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看了一些土地正義有關的資材，得到一個很驚人的數字，土地重劃案抗爭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很多顯示失公平的土地開發案得以通過，與《土地重劃法》這部違憲法律有關。
與恒春竹塹結緣已經是第五個月了，深知洧齊抗拆之艱難，他選擇面對政府而不是面對財團，雖然政府怠惰怠讓人無語，但對抗爭者來說，財團更難對付。所以他眼下的工作，主要都是指向政府或者各種政治人物的。
已經在進行中的三件事，「前兩項只是例行公事，避免以後他們抓我們的把柄說：『你說古厝珍貴竹塹被拆，有報警嗎？』或者『你說古厝珍貴竹塹被拆，我不知道，你沒有跟我說。』，重點是第三項重新提報文化資產……」
其實我擔心的也是這個第三條，洧齊在上一次申報中遇到了種種磨難，相當部分來自於政府怠惰，我擔心很多問題依然會重演。但是，洧齊卻很自信，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屏東縣政府會退回提報表，然後我們就拿著函文根據訴願法賦予我們的權利向文化部訴願，這一次我們有台灣最專業處理文化資產的律師幫忙，贏的機會非常高！而且相同的案例台灣有成功的例子。」
張洧齊接下來的計畫單中，近期列有「北上高雄拜訪林岱樺立法委員」、「拜訪立法委員莊瑞雄、尤美女、縣長潘孟安」、「上臺北與政治大學徐世榮教授會合，招開記者會」，都指向了政府和政府人物，也有的指向了修法——臺灣，不要讓你的人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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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留竹塹，無損開發計畫整體；留下這樣一份寶貴的文化資產，張家子孫願意與建商和政府共同保護開發，互利多贏。（寇延丁提供）
＊作者為自由作家、紀錄片獨立製片人。著有《一切從改變自己開始》、《行動改變生存--改變我們生活的民間力量》、《可操作的民主》等著作；先後建立了「北京手牽手文化交流中心」、「泰安愛藝文化發展中心」等公益組織，發起了「北京水源保護基金會飲水思源愛藝文化基金」。最新作品《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
